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歸田瑣記卷四

 黃忠端公

吾鄉黃石齋先生為千古偉人,初不知其生前如何風采,余曾得其待漏圖畫像,則恂恂道貌,藹然可親,絕無一毫凌厲氣概。相傳石齋先生就逮時,門人多相隨。石齋一再辭之曰:「我為大臣,義宜死,諸君無為也。」猶不去。石齋乃曰:「諸君踐土食毛,義亦可死。但未食祿,亦可以無死。今與諸君訣,甘殉難者止,否則各有父母妻子,毋為冒不測也。」眾乃泣別,惟七人願從,江西四人,福建三人。是時遭逢仁恕,令前代遺臣梗不服者,得請方行刑,毋許專殺。由是石齋師徒皆下獄以待。石齋入獄即絕粒,大帥憂其蚤斃也,百方進食飲,皆不顧,乃募漳人之賈於江寧者至獄,以鄉情相慰藉,猶不食。於是邀與遊於市,入飯肆,強之不可,乃入酒肆,共酌以獻。石齋曰:「酒以合歡,今鄉井相聚小飲可乎?但必毋過三爵。」眾皆喜諾,遂飲三爵,更一肆,則又三爵,以此閱數日不至於斃。及就義之晨,二官入謁,拜如儀,曰:「為公送喜。」石齋曰:「國破君亡,何喜之有?」二官曰:「已得請,許公就義矣。」石齋笑曰:「是誠可喜,但汝輩安能解此。」因歷數二公之家世閥閱而呵其罪,二官皆浹背而去。頃之,石齋乘小車出,七人從。中途,石齋返顧後車,七人者皆無人色。石齋笑曰:「怖乎?忍一刻即千秋矣!」七人皆應曰:「然。」比至西華門,石齋忽墜車下,一指揮趨進掖之,且慰曰:「毋恐。」石齋瞋目叱之曰:「是何言歟!天下豈有畏死黃道周哉!此地為輦路所經,吾不可以乘而過。因絕食足弱,下而致仆,吾何恐哉!」指揮愕然易容,因跪曰:「此地萬人瞻仰,公又困憊,即就大事可乎?」石齋四顧曰:「善。」遂命布席,南向拜訖,一老僕請以數字貽家,石齋躊躇曰:「無可言者。」固請,乃裂衣襟,嚙指血曰:「綱常萬古,節義千秋。天地知我,家人無憂。」七人者亦血書一幅云:「師存與存,師亡與亡。」石齋體故昂藏,立而受刑,又義風凜凜,行刑者手慄,刃下不殊。行刑者大悸,急跪曰:「公坐。」石齋頸已中刃,血淋漓,猶頷之曰:「可。」乃坐而受刑焉。其時大帥亦閩人也,大書牌云「偽閣部黃某首」,巡示沿江,一兵以他首易,而匣藏之古墓中。後數年,石齋子至江寧求遺骸,有以兵事告者,其子詣之,兵待至浹月,乃與到古墓,取匣開視,面尚如生,遂以歸葬。榕村語錄所載如此。

 洪文襄公

相傳洪文襄公承疇,當明崇禎十四年松山被陷時,京師傳聞公已殉難。崇禎帝輟朝賜祭,其子在京,成服受弔,撰行狀,送諸公卿矣。方祭第九壇,而公生降之信至,遂罷祭,而行狀已廣傳人間。歸本朝廿一年乃卒,其家再成服受弔,撰行狀,不復敘前朝事,但自佐命入關起。有好事者嘗得其前後兩行狀訂為一本。然公自順治元年入關為內院大學士,次年即出駐江南,以次削平逋寇,後再出為楚、粵、滇、黔諸省經略,西南底定,其功亦偉矣。當順治九年九月,欽天監奏太白星與日爭光,流星入紫微宮者。內大臣等議,請駕往邊外迎達賴喇嘛。公率同大學士陳之遴疏稱:「日者,人君之象,太白敢與爭光;紫微宮者,人君之位,流星敢於突入。上天垂象,誠宜警惕。且今年南方苦旱,北方苦澇,歲饑,處處入告,非聖躬遠幸之時。達賴喇嘛自遠方至,遣一大臣迎接,已見優待之意,亦可服蒙古之心,何勞聖躬親往。」疏入遂止。此事已載國史列傳。則公當日立朝之概,亦可想見矣。

又聞吾閩各郡,在京皆有會館,泉、漳兩會館本係合一,鄉誼最暱。自國初洪文襄公入相後,公以南安籍,專拜泉館同鄉,而漳館人遂不通謁。彼時泉館人,無論京宦公車,無不所求輒遂,攸往咸宜,而漳館大有集枯之感。一日,館中人五六輩相與私議曰:「洪閣老雖不我顧,究竟不是別鄉人,我輩一概不往修賀,毋亦於鄉誼有闕。今泉館人皆欣欣向榮,且有慫恿我輩先施者,姑盡吾禮可乎?」眾以為然,遂於次日率同往謁。閽人傳命曰:「既係同鄉,亟應請見。但公事實難擺脫,稍暇即當出城謝步耳。」越日,即有軍官來報曰:「中堂準於明日出城,到漳館天后神座前拈香。」於是五六輩者飭館役潔整神龕,灑掃庭院,具茶以待。屆時,又有軍官飛報曰:「中堂已出前門矣。」漳館時在冰窖衚衕,距大街不遠,於是五六輩者皆具衣冠,步出大街肅迎,各於輿前一揖。公在輿中一拱,而輿已飛過。人馬喧騰之際,五六輩者竭蹶步隨,甫入館門,見公拈香已畢,請諸位登堂敘話。則見鋪陳粲爛,燈彩輝煌,地罽堆花,茶香撲鼻,皆耳目所未經。公數語寒暄畢,即起登輿。五六輩者又急出街口肅送畢,徐步而歸,則依然舊日門庭,適所見者,全無蹤跡,惟神座前兩行絳蠟,一炷藏香而已。於是同人皆惘惘相對曰:「頃莫非一夢否?」呼館役詢之,亦曰:「我隨諸位往復迎送,且茫不知前後之何以改觀也。」既各歸房中解衣,則各臥床中皆安設元寶庫銀一個云。按此龍溪李述堂太守威所述。嗚呼!公之幹略,即此可覘其概。蓋實有古今人所不能及者,宜其自惜其身,以不枉其才也。

 李文貞公

安溪李文貞公,當耿逆搆難時,有蠟丸告變之功,吾鄉人至今德之。惟陳省齋先生夢雷,因此與公有隙,其絕交書中,斥之不遺餘力。揆之當時情狀,恐不盡然。文貞學養之粹,定不出此。讀榕村語錄自記之語,當得其實,附錄於此,以待論定云。

人當大驚懼時,切不可就處置事,此時非本心之正。若以事機不可緩,因旁言亂聽,急忙應之,十件十錯。某自經鄭寇、耿逆之變,身嘗試之。當鄭寇披猖時,欲招某出,某不應,遂致怒,聲言欲禍予家。彼時若一言稍靡,便貽名節之羞;若過抗,便可殃及父母,某只不動聲色。數日後,有王友者問某作何計,某曰:「僕不過一窮百姓,彼若欲得而甘心者,遣一役來,牽之而去,即與見面矣。」友曰:「招之不見,牽之而見可乎?」某曰:「招之無可見之禮,牽之有可見之義。何也?招之而見,不為殿下臣,必為座上客;牽之而見,則為簿下囚矣。」友曰:「見面奈何?」某曰:「若能以禮待,則從容告以實情,僕非明之臣子,而實我朝之詞臣也。倘為不才,便不足用;如以為賢,未有賢而失節者。彼於明家失節之人,皆殺之流之,則僕之不宜為用明矣。如慮僕有別圖生變者,請侍老父老母攜妻子傍城而居,教童蒙度日可矣。若彼赫然而怒,發淡水洋,亦命也。」王友為之稱善,其後竟得瓦全。倘倉卒應之,則心氣驚惶,思慮未能周到,剛柔緩急之間,皆足以僨事致禍矣。

 李文貞公逸事

盜他去。後盜果被獲,覆其族,而其幼子附封翁,遂世其家焉。現在李姓族譜中,別有一支附於宗圖之後者,即幼子所傳也。嗚呼!盜能相人,而其妻更能保族,所謂盜亦有道也。然非公之福命,何以臻此哉!此事聞諸泉州張莪圃觀察慎和。#安溪李文貞公之先代,本聚族鄉居。國初時,有劇盜亦姓李者,欲佔據其鄉,已挈黨踞李氏祠堂,索供錢米。李之族人惶惶,日聚祠門外商議。時公方九歲,隨其封翁雜立稠人中,為盜魁所見,呼其進祠,撫摩而噢咻之,並假封翁以詞色。一日,忽謂封翁曰:「你此孩子讓與我,我便挈眾他往,誓不相犯。」封翁不知所答。時族眾已共聞此語,群哀懇於封翁曰:「此事固非人情所堪,但為保族起見,功德莫大。況此子岐嶷,他日未必不復歸,願熟思之。」封翁無可奈何,私以問公。公毅然曰:「惟父所命。」眾大懽,盜魁亦喜甚。乃擇吉日,與其妻高坐中堂,廣張燈彩,令封翁領公行父子禮。盜魁本自有一子,少公一歲,遂令行拜兄禮。事畢,乃送封翁獨歸,而令公以父子相稱。公不從,盜曰:「適已從矣,何頓改也?」公曰:「適遵父命,不敢不從;今父不在此,何從之有?」於是盜欲困之,扃置一室,而少與之食。翌日入室視之,公殊無所苦。復閉其窗檻,以煙從外薰之一日夜,意必悶倒矣。啟戶覘之,則伏於地,蹴之,起,陽陽如平常。盜之妻曰:「我相此子非凡品,困之實所不忍。且其福命甚大,即欲死之,亦勢有所不能,不如竟舍之去,而以我幼子轉託之。自古綠林無不敗之局,我既與彼同姓,將來或藉以延一血食,亦未可知。」盜魁以為然,明日,遂召封翁,交還其子,並鄭重付其幼子,使撫養之,刻日即統

又文貞公之墓,在安溪某鄉。康熙間,有道士李姓者,利其風水。道士之女方病瘵,將危,道士告之曰:「汝為我所生,而此病已萬無生理。今欲取汝身一物,以利吾門可乎?」女愕然曰:「惟父所命。」道士曰:「我欲分李氏風水,謀之久矣。必得親生兒女之骨肉埋之,方能有應。但已死者不甚靈,現活者不忍殺,惟汝將死未死之人,正合我用耳。」女未及答,道士遽以刀劃取其指骨置羊角中,私埋於文貞公之墓前。自後李氏門中死一科甲,則道士族中增一科甲;李氏田中減收若干斛,則道士田中增收若干斛。李之族人有覺者,亦不解其故。值清明節,村中迎張大帝為賽神會,綵旗導從甚盛,行至文貞公墓前,神像忽止,數十人舁之不能動。中一男子大呼曰:「速歸廟,速歸廟。」眾不得已,從之至廟,男子據上坐云:「我即大帝神也,李公墓中有妖,須往擒治之。」命其徒某執鍬,某執鋤,某執繩索。部署既定,又大呼曰:「速至李公墓。」眾如其言,神像疾趨如風,至墓,令執鍬鋤者搜墓前後,久之,得一羊角,金色,中有小赤蛇,昂首欲飛,其角旁有字,則道人合族姓名也。乃令持繩索者往縛道士,時公家族眾亦至,鳴之官,訊得其情,置道士於法,李氏從此復盛,而奉張大帝甚虔。此事聞之漳州黃清夫侍御照,今袁簡齋續齊諧中亦載之。

 陳省齋

吾鄉相傳國朝圖書集成一書,成於陳省齋之手,實未核也。恭讀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諭內閣九卿等:「陳夢雷原係叛附耿精忠之人,皇考寬仁,免戮,發往關東。後東巡時,以其平日稍知學問,帶回京師,交誠親王處行走。累年以來,招搖無忌,不法甚多,京師斷不可留,著將陳夢雷父子發遣邊外。或有陳夢雷之門生平日在外生事者,亦即指名陳奏。楊文有乃耿逆偽相,一時漏網,公然潛匿京師,著書立說。今雖已服冥刑,如有子弟在京者,亦即奏明驅遣,爾等毋得私隱蔽。陳夢雷處所存古今圖書集成一書,皆皇考指示訓誨,欽定條例,費數十年聖心。故能貫穿古今,彙合經史,天文地理,皆有圖記,下至山川草木,百工製造,海西秘法,靡不備具,洵為典籍之大觀。此書工猶未竣,著九卿公舉一二學問淵通之人,令其編輯竣事,原稿內有訛錯未當者,即加潤色增刪,仰副皇考稽古博覽至意。」據此則圖書集成之成帙,非省齋所能專其功。而省齋之負才跅弛,讀此亦可見其概矣。

 蕭蟄庵

雍正六年六月,禮部議覆福建總督高其倬疏,言「原任山西道御史蕭震,於康熙十三年,遭耿逆之變,與原任邵武府知府張瑞午等合謀討賊,事洩身殉,妻妾媳婢同時死節。查張瑞午等俱經予恤,蕭震亦應照品級致祭一次,入功臣廟,其妻林氏、妾張氏、媳鄭氏,俱應准其旌表,給銀建坊,入祠致祭,其婢曾氏,限於名分,停止入祠。」疏上從之。按此事傳聞異詞,尤西堂艮齋雜說云:「侯官蕭震,以順治壬辰進士為大名府司理,擢御史。後巡鹽兩淮,家資鉅富。與耿精忠有隙,及精忠叛,蕭之內子和藥勸其自盡,震弗從,遂污偽命,為布政使。亡何,以事害之,腰斬東市,籍其財,得三十六萬。康熙甲子,余至三山,過其居,已廢,問其妻子,無復存者。慨然悲之,作詩云:『人生富貴本無常,生縛摩訶事可傷。多少朱門皆白屋,空留燕子話興亡。』震之愚乃不及一婦人,悲哉!」尤氏所記如此。然余又聞亡友謝甸男言:「蕭蟄庵知耿變將發,北行至仙霞嶺,耿藩使人遺以錦步幛,廣可數畝。蕭故豪侈,得幛,即大徵菊部,流連數日。逆謀成,遂被禽。其後死,以繯首在烏石山之鄰霄臺。先是,蕭有句云:『但使桑麻成樂土,不妨詩酒上鄰霄。』至是而鄉人更『詩酒』二字為『屍首』」則與腰斬東市之說殊矣。謝古梅閣學小蘭陔詩集有秋日登鄰霄臺弔蕭蟄庵先生四律,亦頗著微詞。詩云:「秋風秋草越王城,緩步登樓弔古情。天為斯文留後死,山分片石待先生。西臺鵷鷺存遺草,南土鯨鯢略盛名。 【 (按:「略」,文明書局本同,翻刻本、同文堂本作「累」。)】 魂倘歸來天水黑,亂舞風木助悲鳴。」「碑傳百字擅才雄,幕府當年紀厥功。 【 原注:公與當事修復道山古跡,鐫崖勒銘,紀年月,頌功德,文不滿百字,名百字碑,在鄰霄臺之右。】 能與名山開面目,獨無奇計出樊籠。荒臺草木千年恨,樂土桑麻一夢中。 【 原注:臺成日,公榜聯曰:「但願桑麻成樂土,不妨詩酒上鄰霄。」】 惆悵功名成往事,可憐文獻泣西風。」「衰草黃沙骨已陳,曾聞父老說能真。陳書不憚操吾肘, 【 原注:時道山就廢,公與會城紳士議興復,致書督撫,言論俊侃,士論壯之。】 修史猶難贖此身。一劍可能酬國士,九原安得起斯人。山中猿鶴如相憶,侍御功名半是塵。」「亭餘故址委蒿萊,昔日風雲罷酒杯。秦、漢文章埋故土,曹、劉名姓蝕蒼苔。峴山羊淚魂應戀,塞上陵碑首屢回。欲告巫陽招未得,塞鴉數點夕陽來。」蓋當時尚無定論也。

 謝古梅先生

謝古梅先生道承,書學褚河南,國朝閩人善書者,當以先生為巨擘。俗傳其與狐女倡酬,所謂媚蘭仙子者,其真偽不可考。然先生敦品勵學,實為儒宗,一時罕有其匹。恭讀乾隆五年六月十八日諭云:「據大學士趙國麟奏稱,謝道承在祭酒任內,訓導有方,國學諸生,因其升任,具呈懇留。朕思內閣學士,尚非繁劇之職,成均事務,可以兼攝。且從前邵基升任之後,亦曾行之。謝道承著仍兼國子監祭酒。」當時成均欽式如此,亦可謂信而有徵矣。

 蔡文恭公

擁至蔡氏宗祠中,扃門押跪,笞四十而逐之。典史憤極,訴之漳州守求伸冤。守問典史曰:「此冤必應伸。但汝以官為重乎#漳州蔡文恭公承其世父文勤公之指授,髫齡中,即以聖賢之學自奮。文勤為安溪李文貞公入室弟子,公以此得尋安溪軌範。我朝二百年來,閩人與爰立者,惟安溪與公兩人,而公相業較安溪尤粹。朱文正師嘗稱蔡公直上書房四十年,其培養啟迪於根本之地,最深且久,諸皇子孫曾輩,對公之容,莫不肅然藹然,敬信悅服。公亦知無不言,而純樸和易,能使人意融。文正師亦久直三天者,故能言之親切如此。余最喜公致仕家居時,每遇巡檢、典史,亦執禮甚恭。或以為過,公曰:「欲使鄉民知位至宰相,亦必敬父母官,知父母官之尊,雖宰相亦必致敬,庶幾常存不敢之心,而犯上作亂者或鮮矣。」故終公之世,漳浦民無滋事者。聞公歿後數年,有某典史往鄉捕人者,為公族?抑以冤為急乎?如肯以一官拚之,則我必能為汝伸冤;倘仍捨不得此一官,則請再自斟酌。」典史不言而罷。嗚呼!此漳、泉之刁風所由日熾也。

 張孟詞貢士

張孟詞名騰蛟,汀州寧化人。乾隆辛丑,朱文正師試汀州府屬秀才,孟詞文為幕客校閱者置劣等。師覆閱之,大加驚異,擢冠其軍。翌日覆試,愈加賞識,召入署中授業,而幕客已於前夜被去矣。逾年,舉鄉試第一。自是師宦蹟所至,輒與偕,愛之如子,他弟子莫能及也。嘗寄孟詞書云:「孟詞年兄,近想起居日暢,彤廷對颺,五色雲縵,蓬、瀛高步,一鳴歸昌,可勝頌耶?近作漫興試筆中一絕云:『三千閩士校雄雌,第一應推張孟詞。萬錦雲霞天上筆,雙清梅雪歲寒姿。』蓋紀實也,亦可知老夫之傾倒於足下矣。陛請如准,可罄積悰,諸雅裁不一。」後孟詞於癸丑會試中式,磨勘停科,乙卯未及補殿試,卒於京中,年僅三十有八。

孟詞為人溫而介,才高而苦學。嘗欲取宋章如愚山堂考索、王伯厚玉海刪益之為書,曰山海精良,未成稿如束薪。有駢體文數十首,歿後為金蘭畦尚書取去,今不知落何手,獨存詩二十餘篇耳。

文正師得孟詞死耗,寄家人書並詩云:「孟詞不幸短命死矣,使我心灰氣短。然則汝輩不能望其肩背,尚逐隊會試,妄希進取,真不可不知足也。才如孟詞,文如孟詞,學如孟詞,猶不得一進士出身。然則倘有僥倖成進士者,豈不媿耶?不得者,又何憾耶?此較之蔡廷舉、林澍蕃而更可悲憾十倍者也。目中所睹,止此一人,而不得大成耶;若阮雲臺之福慧雙齊,何修而得此耶?自問我之無能為役,何叨忝耶!哭之四首,寄來與知孟詞者看之,知而不知者,不必示也。杜牧之作李長吉序云:『不獨地上少耶,天上亦不多耶。』吾於斯人亦云然。果昌谷為修文之長,宋玉為朱衣之職,尚可解吾愁耳。噫!或曰天上絕不以文字為重,猶之雲霞花草而已,則吾未如之何也已矣。呵呵,子姪孫均此,此心有感,故不他及。」詩云:「不朽文誰屬,長吁天祝予。玉樓真促李,丹篆莫興徐。華暫芬優█,材偏恥壽樗。空█標駿骨,伯樂痛何如。」「憶昔乘槎日,抽桐出爨焦。九旬親拂拭,一響震空寥。 【 辛丑校士至汀,搜落卷,得生作,大賞之,置第一。癸卯,招至院中,指授三月,遂舉鄉試第一。】 視爾真麟角,逢人說鳳條。鍾期猶未死,山海向誰招。」「心是幽蘭素,人如太玉清。五車便炙輠,三篋富遺█。潤色吾東里,研摩奏兩京。 【 生為余艸十全頌,進呈,特荷褒賚。】 眼中真國士,一第尚虛名。 【 生未及補殿試而卒。」】 「友于憐弱弟,鄭重托遺編。魂返幾千里,生離別五年。誓余登道岸,度汝上層天。蒼昊如求士,呼空首薦賢。」「慧易題三界,才難贖百身。奇文應泣鬼,苦學亦傷神。玉局來因舊,雲旂去路新。蒼茫司命意,老淚落斯人。」紀文達師亦有哭孟詞截句云:「奇才不是不遭逢,卻隔蓬山一萬重。記得為君題繐帳,禹門已上不成龍。」自注:「余為君作輓聯,有『和璧雖珍終在璞,禹門已上不成龍』之句。」第二首云:「魂遶棠梨一樹花,九泉應悔讀南華。誰知入眼黃金屑,緣我曾遊賣餅家。」自注:「君卷被斥時,余引公羊傳爭之,反激成其事。」第三首云:「秋墳鬼唱莫凄涼,埋骨青山朽不妨。一代文章韓吏部,哀詞原自弔歐陽。」自注:「謂石君詩也。」阮雲臺師哭孟詞云:「張孟詞志趣高潔,風儀峻朗,博聞玄覽,雋秀邁倫。所為文沈博絕麗,有相如、子雲之目。一時文人,鮮與抗者。既乃甫中進士,未及廷試而卒,宜石君師慟之深也。墨卿同年與孟詞少齊名,交最深。今摹其像,並裝石君師詩翰於卷中,以寓悲慕之意。」元識孟詞,為題短句云:「奇士多文遇每難,玉山頹後玉樓寒。愛才欲望張文蔚,少慰儒魂請一官。」自注云:「唐宰相張文蔚奏名儒不第方干等五人,請賜一官,以慰其魂。近年如黃仲則、張孟詞等,擬乞吾師請於朝也。」

 鄭蘇年師

鄭蘇年師諱光策,字瓊河,又字蘇年,閩縣人,與先大夫為讀書社至交,余之妻父也。少孤力學,古心自鞭。家貧不能就外傅,與同懷弟雲軒孝廉自相師友。姿稟岸異,髫齡老成,博綜群書,規模宏遠。登乾隆己亥鄉薦第二,遂為故太傅朱文正師入室弟子。既聯捷成進士,以不獲館選為歉,退候吏銓,仍下帷攻苦如下士。甲辰,恭遇南巡盛典,趨赴杭州行在獻賦。與江、浙紳士合試於敷文書院,監試者為故相和珅,獨於御座下腳几坐收試卷,納卷者必屈膝,先生側目之,憤形於色。乃約閩士林樾亭、王蘭江等六七人以長揖退,和珅銜之,遂束閩卷不閱,時江、浙士皆竊笑之。先生灑然返里,不以為意,益肆力於學。尤喜讀經世有用之書,自通鑑、通考外,若陸宣公、李忠定、真文忠,以及前明之邱瓊山、王陽明、呂新吾、馮猶龍、茅元儀,本朝之顧亭林、魏叔子、陸桴亭諸公著作,靡不貫串,如數家珍。值林爽文滋擾臺、陽,詣軍門條上十二議,為福文襄節相所採用。及紅旗既報,徐兩松中丞往辦善後事宜,又條上八議。福、徐二公並欲邀同渡海,以母老固辭。中年病足,瀕危而復起,因自號蘇年。絕意仕途,以授徒養母為事,主講鼇峰,勤於訓迪,嚴憚有法,人才奮興。桐城汪稼門、高陽李石渠二中丞並欽慕之, 【 (按:「二」原誤作「三」,翻刻本、同文堂本同,文明書局本作「二」不誤,今據改正。)】 謂不減蔡文勤風矩也。余以子婿為受業弟子,熟聞先生誨人宗旨,以立志為主。謂志定而後,教有所施。又不欲人急於著述,謂古聖賢之學,大抵先求諸身。既修諸身,即推以濟於世,隨其大小淺深,要必由己以及人。至萬不得已,始獨善其身,思有所傳於後。故孔、孟著書,皆屬晚年道不行後事。嗚呼!先生之持論如此,故雖窮年矻矻,迄無成書,僅存詩古文十餘帙,亦未編定,自題為西霞稿而已。嘉慶乙丑,余為輯西霞文鈔上下卷,付友人梓行。其詩鈔及儷體文鈔,則已編而未梓,合文鈔讀之,先生之本末已見。近陳恭甫編修撰次東越儒林文苑傳,近人如林鈍村、官志齋、鄭在謙、陳賢開輩,皆揚名其間,而先生獨不與,因詳為論列,以為捃逸搜沈之助。或曰編修為孝廉時,曾修後進謁見之禮,先生素仰其文名,而欲進之於道,毅然以鄉先達自居,勉之以修己之學,濟物之功,而戒其毋以風流自賞,適中編修之忌,遂銜之不釋。果爾則編修亦褊人耳,所論撰又足據乎哉!

 福建鼎甲

有明一代,吾閩登狀元者十一人,閩縣陳、 【 洪武丁丑。】 陳謹, 【 嘉靖癸丑。】 侯官翁正春, 【 萬曆壬辰。】 懷安龔用卿, 【 嘉靖丙戌。】 長樂馬鐸、 【 永樂壬辰。】 李騏, 【 永樂戊戌。】 莆田林環、 【 永樂丙戌。】 柯潛, 【 景泰辛未。】 永春莊際昌, 【 萬曆己未。】 長泰林震, 【 宣德庚辰。】 建寧丁顯。 【 洪武乙丑。】 榜眼十二人,閩縣唐震、 【 洪武戊辰。】 林誌, 【 永樂壬辰。】 長樂陳全, 【 永樂丙戌。】 連江趙恢, 【 宣德癸丑。】 晉江黃鳳翔、 【 隆慶戊辰。】 李廷機、 【 萬曆癸未。】 楊道賓、 【 萬曆丙戌。】 史繼偕、 【 萬曆壬辰。】 莊奇顯, 【 萬曆癸丑。】 南靖李貞, 【 永樂乙未。】 建安龔錡, 【 宣德庚戌。】 寧化張顯宗。 【 洪武辛未。】 探花十人,閩縣陳景著, 【 永樂乙未。】 莆田黃暘、 【 永樂辛卯。】 林文、 【 宣德庚戌。】 李仁傑、 【 成化壬辰。】 戴大賓, 【 正德戊辰。】 晉江張瑞圖, 【 萬曆丁未。】 龍溪謝璉、 【 宣德丁未。】 林釬, 【 萬曆丙辰。】 漳浦林士章, 【 嘉靖己未。】 邵武吳言信。 【 洪武辛未。】 然登政府者,僅李廷機、張瑞圖、林釬而已,餘則不惟少顯官,亦多夭死,而陳(安阝)、陳謹、龔錡則又皆死於非命。本朝百有餘年,未有狀元而屢得榜眼,鄧允庭先生啟元授編修即卒;吳劍虹先生文煥散館改部,轉御史,遽引疾歸;林青圃先生校春稍陞至通政司副使,亦鐫級去位;而趙秀山先生晉則且以科場事病死獄中。故林樾亭先生謂科名每與福命相妨也。近則廖鈺夫鴻荃由榜眼累官至大司空,而道光丙申狀元為林勿村鴻年,榜眼為何杰夫冠英,皆福州人,殆省運由此轉機歟?

 世進士

吾閩在前明有五世相聯成進士者,興化府一家,柯英中弘治己未科,英子維熊中正德丁丑科,維騏中嘉靖癸未科,維熊子本中嘉靖庚戌科,維騏孫茂竹中萬曆癸未科,茂竹子昶中萬曆甲辰科。四世相聯進士者,吾郡亦一家,林元美中永樂辛丑科,美子瀚中成化丙戌科,瀚子庭(木昴)中弘治己未科,庭機中嘉靖乙未科,廷(木昴)子炫中正德甲戌科,庭機子燫中嘉靖丁未科,烴中嘉靖壬戌科。

 兄弟進士

前明吾閩同懷兄弟進士者,福州凡二十二家,而同榜者五家,洪武乙卯陳仲完、陳洵仁,永樂乙未劉鳳、劉麒,林文秩、林文秸,成化壬辰林泮、林濬淵,嘉靖丙戌倪組、倪緝。興化府十六家,而同榜者二家,成化丁未方良永、方良節,嘉靖癸未方一桂、方一蘭。泉州府二十一家,而同榜者三家,弘治癸丑黃銘、黃鑅,嘉靖癸丑史朝宣、史朝富,萬曆庚辰謝吉卿、謝台卿。餘則漳州府五家,邵武府一家而已,而同榜無聞焉。本朝則嘉慶壬戌葉申棻,乙丑葉申萬,己巳葉申薌及廖鴻藻、鴻荃,皆福州人,惟廖為同榜云。

 少年科第

閩在前代多少年登科者,福州林文秩年十四中永樂甲午科,林文秸年十三中永樂辛未科,興化戴大賓年十三中弘治辛酉科,鄭一鵬年十五中正德癸酉科,鄭雲鵬年十五中嘉靖丙戌科,泉州傅凯年十六中正德丁卯科,梁懷仁年十六中嘉靖乙酉科,李春芳年十六中嘉靖庚午科,王三接年十六中嘉靖癸卯科,黃日睿年十五中萬曆丁酉科,楊元錫年十五中崇禎癸酉科,漳州陳暀年十六中永樂甲午科,呂昊年十五中嘉靖丙午科。其十六歲以上者,則指不勝屈矣。然不若三山志所載宋大中祥符八年,連江黃鼇以六歲應童子舉出身,又九年,福清蔡伯俙以四歲應童子舉賜出身,更為稀有。

 世解首

前明福州有父子解元者,長樂林賜中洪武癸酉科,及子僑中正統戊午科。興化有三世解元者,黃壽生中永樂應天戊子科,及孫乾亨中成化甲午科,乾亨子如金中弘治甲子科。

 三試巍科

前明福建有三試並擢巍科者,福州兩家,林誌以解元、會元而登榜眼,李騏以解元、會魁而登大魁。興化二家,楊慈以鄉試第一,會試第二,而登二甲傳臚,戴大賓以鄉試第三,會試第二,而登探花。泉州府兩家,李廷機以解元、會元而登榜眼,莊際昌以亞魁、會元而登大魁。

 同榜三及第

通前明一代,吾閩登鼎甲者三十三人,而同科並得,尤為美談。洪武辛未科,榜眼為寧化張顯宗,探花為邵武吳言信。永樂丙戌科,狀元為莆田林環,榜眼為長樂陳全;壬辰科,狀元為長樂馬鐸,榜眼為閩縣林誌;乙未科,榜眼為南靖李貞,探花為閩縣陳景著。萬曆壬辰科,狀元為侯官翁正春,榜眼為晉江史繼偕。至宣德庚戌科,則狀元為長泰林震,榜眼為建安龔錡,探花為莆田林文,一榜三及第悉萃吾閩,洵為海濱盛事矣。近惟道光丙申科,則狀元林鴻年,榜眼何冠英,福州人。

 會元

前明吾閩登會元者,福州六人,洪武丁丑為閩縣陳(安阝);永樂壬辰為閩縣林誌,乙未為懷安洪英;嘉靖壬戌為福清林春,乙未為侯官許穀,己未為閩清蔡茂春。興化一人,永樂辛丑為莆田陳中。泉州四人,嘉靖庚戌為南安傅夏器;萬曆癸未為晉江李廷機,辛丑為同安許獬,己未為晉江莊際昌。延平府一人,隆慶戊辰為大田田一雋。本朝則惟順治辛卯陳常夏一人。按陳常夏字長賓,又字鐵山,龍溪人。榜後授米脂令,不赴,有江園集,里黨罕能舉其名者,率以為吾閩本朝無會元,失之矣。

 宰相尚書

吾閩在前明登政府者凡十七人,而泉州即有十人,建安楊榮,沙縣陳山,福清葉向高,莆田周如磐、朱繼祚、黃鳴俊,漳浦黃道周,其餘李廷機、史繼偕、張瑞圖、楊景辰、黃景昉、蔣德璟、林顧楫、陳洪謚、劉鱗長,皆晉江人,林釬,同安人,皆泉屬也。本朝及今百餘年,惟泉州李文貞公、漳州蔡文恭公二人而已。若前代福州官至尚書者,多至二十一人,而閩縣林文安公家,則有三代五尚書之盛。 【 瀚謚文安,廷(木昴)、廷機,俱瀚子,燫、烴,俱廷機子。】 本朝直至嘉慶壬申,浦城祖舫齋先生始晉大司寇,未踰年,即以病去位。近則陳望波先生為大司寇,廖鈺夫為大司空,或此後源源而來歟?

歸田瑣記卷五

 鼇拜

山中故人往來,每喜詢朝中故實,以擴聞見。或問何為布庫之戲,余謂布庫是國語,譯語則謂之撩腳,選十餘歲健童,徒手相搏,而專賭腳力勝敗,以仆地為定。康熙初,用此收鼇拜,故至今宮中年節宴,必習演之。或問鼇拜為何人,曰:「國初勳舊,無不知有鼇拜者。迨後罪狀昭著,而列聖猶曲加軫念,疊沛恩施。恭讀乾隆四十五年諭曰:『朕恭閱實錄,見鼇拜以從征屢立戰功,歷封公爵,聖祖仁皇帝嗣統,與內大臣蘇克薩哈等為輔政大臣,並加太師。是時皇祖衝齡踐阼,鼇拜受事以後,即專權自恣,擅作威福。因與內大臣費揚古有隙,坐伊子倭赫,並侍衛西住折克圖、覺羅薩爾弼等以擅乘御馬及取御用弓矢射鹿罪,俱棄市,並坐費揚古怨望,亦棄市,並殺其子尼侃薩哈連,籍其家,以與其弟穆里瑪。又蘇克薩哈係鼇拜姻婭,亦以論事齟齬,積而成讎。因蘇克薩哈籍隸正白旗,鼇拜欲以薊州、遵化、遷安諸屯莊改撥鑲黃旗,而別圈民地給正白旗,詔遣大學士管戶部尚書蘇納海,與直隸總督朱昌祚、巡撫王登聯,丈量酌易。經朱昌祚等勘明,奏請停止圈換,鼇拜即坐蘇納海以撥地遲誤,昌祚等以紛更妄奏,悉逮治棄市。且以蘇納海族人英俄爾岱為睿親王私黨,令部臣盡削世職,以洩其忿。並以蘇克薩哈疏稱往守陵寢,得以生全之語,即誣坐以懷抱奸詐,存蓄異心二十四大罪,應予磔死。皇祖鑒其誣,堅不允所請。鼇拜攘臂強奏累日,竟予絞決,並誅其族屬。又入對時,輒請申禁言官,不得上書陳奏。時有竊鼇拜馬者,即捕斬之,並殺御馬監特長。皇祖以鼇拜黨權不法,怙惡弗悛,用人行政,專恣妄為,文武百官欲盡出伊門下,與穆里瑪等結成黨羽,凡事在家定議,然後施行,倚仗兇惡,毀棄國典,特降諭旨,嚴拿勘審,並親加鞫問,情罪俱實。諸王、大臣擬請正法,皇祖念其宣力年久,不忍加誅,從寬革職籍沒,同其子那摩佛一併拘禁。迨伊死後,仍念其舊勳,追賜一等男。皇考世宗憲皇帝御極後,賜鼇拜祭葬,復一等公,世襲罔替。是鼇拜一身之功罪,載在冊籍,昭然不爽。朕惟大臣為國宣勤,功銘鍾鼎,尤當深自斂抑,律己奉公,以保全終始。況以輔臣躬承顧命,翊贊機務,更宜小心謙謹,不可稍涉從恣。乃鼇拜當日自恃政柄在握,輒敢擅權骫法,邀結黨羽,殘害大臣,罪蹟多端,難以枚舉。若非皇祖英明剛斷,立予拏究,漸將跋扈難馴,政事亦不可問。至圈地一案,相持不決,百姓環訴失業,幾至釀成大事。皇祖不即加誅,僅予褫奪,仍給男爵,已屬格外之仁。至皇考復還公爵,時因念鼇拜舊勞,伊孫達福才具,又尚可用,是以仍予施恩。蓋于鼇拜擅權縱恣,固所熟聞,至其不法款蹟,如實錄所載,纍纍若此,未必一一臚悉也。今朕備稽事實,蹟狀顯然,若不覈其功罪,明示創懲,在鼇拜一家之僥倖,所關猶小,而後之秉鈞執政者,無復知所顧忌,將何以肅綱紀,而杜僉邪乎!所有現襲鼇拜公爵之德生本身既無過犯,且令承襲。俟出缺時,即行停襲公爵,仍照皇祖所降諭旨,給予一等男爵,世襲罔替,已足以示國家法外施恩舊勳之意矣。』謹按:康熙之元,上甫八齡,鼇拜正當國,恃其勞績,肆行無忌。上早洞悉其奸,在內日選小內監,令之習布庫以為戲,鼇拜或入奏事,並不之避。且以朝廷弱而好弄,心益恬然,無所顧忌。一日入內,忽為習布庫者所擒,十數小兒立執鼇拜,付外廷,遂伏誅。以勢燄熏灼之權奸,乃執於十數小兒之手,如此除之,行所無事,非神武天授,其孰能與于斯?」

 噶禮

舊聞吾閩趙二令太史晉典試江南,以關節破案,實與總督噶禮朋比為奸。又蘇撫張清恪公伯行,因此事與噶禮互揭,罪幾不測,惜未詳其顛末。後詢之史館諸公,始筆記之云。

噶禮由廕生歷官吏部郎中,康熙三十五年,聖祖仁皇帝親征噶爾丹,至克魯倫河,噶禮隨左都御史于成龍督運第一起兵糧,敘功升盛京戶部理事官。不三年,遂授山西巡撫。噶禮曾以霍州牧李紹祖保題潞安守,及紹祖使酒自刎,匿不以奏,吏議革噶禮職,奉旨留任。御史劉若鼐疏劾噶禮貪婪無厭,虐吏害民,計贓數十萬兩。知府趙鳳詔為噶禮心腹,專用酷刑,以濟貪壑。下噶禮回奏,得辯釋。平遙民郭明奇等,以噶禮縱庇貪婪知縣王綬,赴巡城御史呈控。事聞,且列款入奏。一、通省錢糧,每兩索火耗銀二錢,除分補大同諸處虧帑外,入己銀共四十餘萬兩。一、指修祠宇,用印簿分給通省,勒捐入己。一、縱令汾州同知馬遴婪贓分潤。一、令家伶赴平陽、汾州、潞安三府,勒取富民饋送銀兩。一、因詞訟索臨汾、介休富戶亢時鼎、梁堳銀兩。一、納知縣杜連登賄,許調缺,及連登以貪婪被揭,復曲加庇護。一、隱匿平定州雹傷不報。請究贓治罪。又下噶禮回奏,亦以無左證獲免。旋內遷戶部左侍郎,復外擢江南、江西總督,歷疏劾罷江蘇巡撫于準、布政使宜思恭、按察使焦映漢、督糧道賈朴、知府陳鵬年等。及張清恪公撫江蘇,以事積忤噶禮。至是公發辛卯科場不公事,正考官、副都御史左必蕃亦檢舉知縣王曰俞、方名所薦之吳泌、程光奎二名平日不通文理,上命尚書張鵬翮赴揚州會審。張與噶互相疏劾,上復命張鵬翮會同總漕赫壽查審覆奏,噶禮免議,張伯行革職贖徒。上切責張鵬翮等掩飾和解,瞻徇定擬,遣尚書穆和倫前往覆讞,仍如所擬定議。得旨:「噶禮屢次具摺參張伯行,朕以張伯行操守為天下第一,斷不可參,手批不准之諭旨,現在此所議,是非顛倒,下九卿、詹事、科道會議。」復諭九卿等曰:「噶禮操守,朕不能信。若無張伯行,則江南地方,必受其朘削一半矣。即如陳鵬年稍有聲譽,噶禮久欲害之,曾將其虎邱詩二首奏稱內有悖謬語。朕閱其詩,並無干礙。又曾參中軍副將李麟騎射俱劣。李麟在口內迎駕,朕試彼騎射俱好,朕於是時已心疑噶禮矣。互參一案,初次遣官往審,為噶禮所制,不能審出。及再遣大臣往審,與前無異。爾等諸臣皆能體朕保全清官之意,使正人無所疑懼,則海宇長享昇平之福矣。」尋九卿等議:「二人並任封疆,互相訐參,有玷大臣之職,均應革任。」上命張伯行留任,噶禮革職,於是天下快之。未幾,噶禮之母叩閽,稱噶禮與弟色勒奇、子幹都置毒食物中,謀害伊命,噶禮妻以別戶子幹泰為己子,縱令糾眾毀屋,噶禮攜資財與妻子移居河西務,奸詐兇惡,請正典刑。下刑部鞫訊得實,擬將噶禮淩遲處死,妻論絞,色勒奇、幹都並斬,幹泰發黑龍江,家產入官。得旨噶禮令自盡,妻亦從死,餘悉如部議。

 隆科多

仁廟升遐之日,大臣承顧命者,惟隆科多一人。是以憲廟恩遇極隆,親政之初,諭隆科多應稱呼舅舅,嗣後啟奏處,皆書寫舅舅隆科多。謹按:隆科多為孝懿仁皇后父,佟國維之子,襲公爵,官吏部尚書,加太保。後以四十一款重罪應誅,雍正五年獄成,奉旨免其正法,於暢春園外造屋三間禁錮,死於禁所。獄詞載隆科多私抄玉牒,收藏在家,大不敬之罪一。將聖祖仁皇帝御書貼在廂房,視為玩具,大不敬之罪二。妄擬諸葛亮,奏稱白帝城受命之日,即是死期已至之時,大不敬之罪三。盛京兵部主事瑪岱之事,屢奉聖諭,隆科多明知干犯,復行妄奏,大不敬之罪四。皇上賞銀三千兩,令修理公主墳墓,隆科多遲至三年,竟不修理,大不敬之罪五。仁廟升遐之日,隆科多並未在御前,乃詭稱曾帶匕首,以防不測,欺罔之罪一。狂言妄奏提督之權甚大,一呼可聚二萬兵,欺罔之罪二。時當太平盛世,臣民載德,守分安居,而隆科多作有刺客之狀,故將壇廟桌下搜查,欺罔之罪三。妄奏被劾知縣關敶原係好官,欺罔之罪四。皇上謁陵之日,妄奏諸王心變,紊亂朝政之罪一。妄奏調取年羹堯來,亦必生事端,紊亂朝政之罪二。妄奏舉國之人,俱不可信,紊亂朝政之罪三。交結阿靈阿、揆敘,邀結人心,姦黨之罪一。保奏大逆之查嗣庭,姦黨之罪二。徇庇傅鼐、沈竹、戴鐸、巴海,不行查參,姦黨之罪三。比暱伊門下行走之蔡起俊,姦黨之罪四。徇庇阿錫鼐法敏,將倉場所奏浥爛倉米,著落歷年監督分賠之案,巧為袒護其奏,姦黨之罪五。曲庇菩薩保,囑托佛格免參,姦黨之罪六。任吏部尚書時,所辦銓選官員,皆自稱為佟選,不法之罪一。縱容家人勒索財物,包攬招搖,肆行無忌,不法之罪二。庇提督衙門筆帖式詹泰,囑託原任吏部侍郎勒什布改換成例,不法之罪三。發遣安西人犯應給口糧,並赤金等處應裁應補兵丁之處,故行推諉,欲以貽誤公事,不法之罪四。因係佟姓,捏造「惟有人冬耐歲寒」之語,向人誇示,以為姓應圖讖,不法之罪五。自知身犯重罪,將私取金銀豫行寄藏菩薩保家,不法之罪六。挾勢用強,恐嚇內外人等,不法之罪七。索詐安圖銀三十八萬兩,貪婪之罪一。收受趙世顯銀一萬二千兩,貪婪之罪二。收受滿保金三百兩,貪婪之罪三。收受蘇克濟銀三萬六千餘兩,貪婪之罪四。收受甘國璧金五百兩,銀一千兩,貪婪之罪五。收受程光珠銀五千兩,貪婪之罪六。收受六格貓睛映紅寶石,貪婪之罪七。收受姚讓銀五百兩,貪婪之罪八。收受張其仁銀一千兩,貪婪之罪九。收受王廷揚銀二萬兩,貪婪之罪十。收受吳存禮銀一萬二千兩,貪婪之罪十一。收受鄂海銀一千五百兩,貪婪之罪十二。收受佟國勷銀二千四百兩,貪婪之罪十三。收受佟世祿銀二千兩,貪婪之罪十四。收受李樹德銀二萬一千四百餘兩,貪婪之罪十五。收受菩薩保銀五千兩,貪婪之罪十六。以上罪案昭著,隆科多應斬立決,妻子入辛者庫,財產入官。疏入,邀寬典。我朝之恩禮故舊,仁至義盡,蓋史冊所未聞也。

 年羹堯

隆科多因議年羹堯罪狀,祐庇不協,坐削去太保,革去尚書。按年羹堯父遐齡,湖北巡撫。羹堯以康熙三十九年翰林出身,歷充四川、廣東試差。不十年,擢為四川巡撫。西藏軍興,請親赴松潘協理軍務,以功晉四川總督,旋授定西將軍。西藏平,入覲賜弓矢,授四川陝西總督,封三等公,加太保。青海軍興,授撫遠大將軍,督奮威將軍岳鍾琪進剿,凡百有五日而青海平,進一等公,加太傅,父遐齡如其爵,長子斌給子爵。入覲,賜雙眼花翎、四團補服、黃帶紫轡。值莊浪番賊滋擾,又率岳鍾琪剿平之。敘功,次子富給男爵。時四川巡撫蔡珽被羹堯劾,入京得召見,因陳羹堯貪殘諸事。又羹堯嘗薦西安布政使胡期恒可大用,期恒入覲,以奏對荒謬革職。

時劾羹堯者紛起。諭曰:「年羹堯曾妄舉胡期恒,妄劾金南瑛等,又遣官弁築城南坪,不惜番民,致驚惶滋事,反以降番復叛,巧飾具奏。又青海、蒙古饑饉,匿不上聞。年羹堯從前不至於此,或自恃己功,故為怠玩,或誅戮大過,致此昏憒,豈可仍居總督之任。念其尚能操演兵丁,可補授杭州將軍。」嗣山西巡撫劾羹堯私佔鹽窩,擅用正課,西安巡撫亦劾羹堯藉口捕治鹽梟,率兵夜圍郃陽民堡,致死多人,並下部議罪。羹堯行至儀徵,逗留不前,回奏又多狡飾,部臣請逮問。又合詞奏羹堯罪狀纍纍,請正典刑,並議盡革世職。得旨:「令將軍、督撫、提鎮,各抒己見入奏。」旋據各省次第舉發,復奏請速加誅戮,章下所司。

時已逮羹堯來京嚴鞫,議政大臣、三法司、九卿等奏言:「羹堯罪蹟昭彰,彈章交至,其大逆之罪五:一、與靜一道人、鄒魯等謀為不軌。一、奏繳硃批諭旨,故匿原摺,詐稱燬破,倣寫進呈。一、見浙人汪景祺西征隨筆詩詞譏訕,及所作功臣不可為論,語多狂悖,不行劾奏。一、家藏鎖子甲二十八,箭鏃四千,又私貯鉛子,皆軍需禁物。一、偽造圖讖妖言。其欺罔之罪九:一、擅調兵捕郃陽鹽梟,致死良民八百餘。奉旨查詢,始奏並無傷損,後乃奏止傷六人。一、南坪築城,官弁騷擾番民,不即劾奏。一、詭劾都統武格等鎮海堡失律。一、西安解任時,私囑咸寧令朱炯賄奸民保留。一、縱令劉以堂詐冒已故保題武功令趙勳名姓赴任,知而不奏。一、將幕友張泰基等冒入軍功,共十八案。一、家人魏之耀家產數十萬金,羹堯妄奏毫無受賄。一、西寧效力者實止六十二員,冊報一百九員。一、退役王治奇冒軍功得授州判。其僭越之罪十六:一、出門黃土填道,官員補服淨街。一、驗看武官,用綠頭牌引見。一、設座當會府龍牌正座。一、穿用四衩衣服,鵝黃佩刀荷囊。一、擅用黃袱。一、官員餽送曰恭進。一、縱子穿四團龍補服。一、與屬員物件,令北面叩頭。一、令總督李維鈞、巡撫范時捷跪道迎送。一、令蒙古扎薩克郡王額駙阿寶下跪。一、行文督撫書官書名。一、進京,沿途填道疊橋,市肆俱令閉戶。一、館舍牆壁彩畫四爪龍。一、轅門鼓廳畫龍,鼓吹樂人蟒服。一、私造大將軍令箭,將頒發令箭燬壞。一、賞賚動至于萬,提鎮叩頭謝恩。其狂悖之罪十三:一、兩次恩詔到陝,並不宣讀張掛。一、奏摺不穿公服拜送,祇于私室啟發。一、不許同城巡撫放炮。一、勒娶蒙古貝勒七信之女為妾。一、以侍衛前引後隨,執鞭墜鐙。一、大將軍印不肯交出。一、妄稱大將軍行事,俱循俗例。一、縱容家僕魏之耀等朝服蟒衣,與司道、提鎮官同坐。一、違旨逗遛儀徵。一、勒令川北總兵王允吉以老病乞休。一、要結邪黨沈竹、戴鐸等,懷欺惑眾。一、袒庇私人馬德仁阻回甘撫石文焯參劾奏疏。一、本內引用「朝乾夕惕」,故作「夕惕朝乾」。其專擅之罪六:一、建築郃陽城堡,不行題請,擅發銀兩。一、委侍衛李峻等署理守備,奉旨飭駁,仍不即行調回。一、擅用私票行鹽。一、諭停捐俸,仍令照舊公捐。一、捕獲私鹽,擅行銷案。一、守備何天寵患病,不照例填注軍政。又囑直督李維鈞勒清苑令陸篆接受前任王久猷虧項。其忌刻之罪六:一、凌虐現任職官,縱任私人奪缺。一、軍前官兵支糧實冊,不先咨晉撫諾岷,欲令遲誤致罪。一、尚書綽奇自軍營商辦糧餉,清字咨文,不交新任總督岳鍾琪,欲令違誤軍需。一、捏參夔州知府程如絲販賣私鹽,殺傷多人。一、欲令李維鈞為巡撫,屈陷原任巡撫趙之垣。一、遏抑中書阿炳安等軍功。其殘忍之罪四:一、郃陽鹽梟案內,故勘良民無辜馮豬頭至死。一、鎖禁筆帖式戴蘇。一、劾金南瑛等七員,急欲出缺與私人。一、不善安輯蒙古台吉濟克濟扎卜等,致困苦失所。其貪黷之罪十八:一、收受題補官員銀四十餘萬兩。一、勒索損納人員銀二十四萬兩。一、趙之垣罷職發往軍營,羹堯勒餽金珠等物,價值二十餘萬兩。一、受樂戶竇榮銀兩。一、收受宋師曾玉器及銀萬兩。一、遍置私人,私行鹽茶。一、私佔咸寧等鹽窩十八處。一、收受鴻臚寺少卿葛繼孔古玩。一、索屬員傅澤澐賄,不據實劾虧帑。一、西安、甘肅、山西、四川四省效力人員,每員勒銀四千兩。一、受參革知府欒廷芳賄,奏隨往陝省。一、掠各番衣服為己有。一、私征新撫各番租糧。一、擅取蒲州盤獲私鹽價銀一萬兩。一、遣僕販賣馬匹。一、私販馬,發各鎮勒重價。一、遣莊浪縣典史朱尚文赴湖、廣、江、浙販賣四川木植。一、令人賣茶,得銀九萬九千餘兩。其侵蝕之罪十五:一、冒銷四川軍需入己。一、冒銷西寧軍需入己。一、冒銷軍前運米費入己。一、侵用各員弁俸工凡五年,皆入己。一、築布隆吉爾城,冒銷工料入己。一、隱匿夔關稅銀,又加派糧規入己。一、盤獲私茶,取罰贖銀入己。一、侵用河東鹽政盈餘入己。一、西安米萬石未運,其西寧冒銷運費入己。一、寧夏各衛貯倉穀,及留西寧養馬銀,並收入己。一、侵用城工餘銀入己。一、抄沒塔兒寺硼砂、茜草諸物,私變價銀入己。一、侵用紀連詔等捐解銀入己。一、斫桌子山木植入己。共計贓銀三百五十餘萬兩。罪凡九十二款,供狀明白,律應大辟,其父及兄弟、子孫、伯叔、伯叔之子、兄弟之子年十六以上皆斬,十五以下,及母女、妻妾、姊妹,並子之妻妾,給功臣家為奴。」

奏上,恩予自裁,子富立斬,餘十五歲以上之子,發極邊,其父遐齡、兄廣東巡撫希堯革職免罪。于是就獄中傳諭羹堯曰:「歷觀史書所載,不法之臣有之。然當未敗露之先,尚皆偽守臣節,如爾之公行不法,全無忌憚,古來曾有其人乎?朕待爾之恩,如天高地厚,意以爾實心為國,故盡去嫌疑,一心任用。爾作威作福,植黨營私,辜恩負德,于心忍為乎?即如青海之事,朕命於四月備兵,又命於八月進兵,爾故意遲延,及嚴加督催,然後進剿,孤軍冒險,幾至失機。又如爾令阿剌納之兵由噶斯前進,陟險惡必不可行之路,豈非欲陷害阿剌納乎?又如爾令富寧安將駱駝三千從巴里坤送至布隆吉爾,為無用之需,豈非設計欲陷害富寧安乎?又如調岳鍾琪之兵至西安,爾令舍近就遠,紆道數千里,欲使蔡珽運糧不及,豈非欲巧陷蔡珽乎?此皆軍務大事,而爾視為兒戲,藉快私忿,尚得謂之有人心者乎!又如爾所奏善後十三事,于不應造城處議造城,不應屯兵處議屯兵,籌畫邊機,如此草率,是誠何心!青海用兵以來,爾殘殺無辜,顛倒軍政,朕尚未令入于廷讞。即就所議九十二款,爾應服極刑及立斬者共三十餘條,朕覽之不禁墮淚。朕統御萬方,必賞罰公明,方足為治。爾悖逆不臣至此,若枉法曲宥,曷以彰憲典而服人心。今寬爾磔死,令爾自裁,又赦爾父兄、子孫、伯叔等死罪,皆朕委曲矜全莫大之恩。爾非草木,雖死亦當感涕也。」雍正五年,上念平青海功,令羹堯子俱赦回京。

 訥親

乾隆之初,諸城劉文正公甫任總憲,即疏劾訥親職掌太多,任事過銳,乞加裁抑。時訥親方為吏部尚書,軍機大臣上行走,奉命查閱河南、江蘇、安徽、山東一路營伍,洊陞揆席,恩遇之厚,甲於朝班。因金川之役張廣泗久無成功,命馳往經略軍務,卒至僨事。恭讀乾隆十三年諭云:「朕自御極以來,大臣中第一受恩,莫如訥親,金川雖云小醜,而老師糜餉,克捷無期。凡在臣子,皆有同仇敵愾之念,訥親身為大學士,從前在京時,不過于軍機奏到,隨常辦理,從未向朕奏及逆酋猖獗如此,將來作何了局,欲請身往視師。彼時傅恒即曾陳奏,願效前驅。朕以封疆大吏,自能辦理,不必特遣大臣。即應派往,傅恒亦不可居訥親之先,未經俞允。及經略需人,因以付之訥親。朕意以伊平日受朕如許厚恩,自知奮勉。乃起程之時,全不踴躍,彼其意以為軍前調集大兵,指期克捷,勝則引為己功,即不勝,亦可奉身而退。至朕用人,顏面所關,國家軍旅之重,皆所不計,其隱衷已不可問。及至軍營,張廣泗方觀望不前,而伊復茫無成算,措置乖方。朕待之兩月之久,而所奏到,乃請建碉與賊共險。不思以士卒攻討之力,轉使建碉資寇,是其第一謀畫既已貽笑於人矣。自是始有申飭之旨,然猶望其成功。而乃身圖安逸,並未親履戎行,竟敢奏稱軍士夤夜向碉放鎗,伊在營中望見火光。經朕督飭,始行前進。而近所奏阿利山之役,我兵屢次退回,因伊等在彼,未至大奔,及伊等回營,我兵數十人即各鳥獸散,將領不復相顧。觀此情形,是眾未奔,而伊等輒已先退,又何怪士卒之望風潰散。以受恩之滿洲大臣,經略重務, 【 (按:「重」,翻刻本、同文堂本同,文明書局本改作「軍」。)】 僨事至此,尚何地可以自容乎!至前後摺奏於所奉諭旨緊要情節,概不切實明白回奏,惟以浮詞架空了事,竟有全未覆奏者。即同事之軍前大臣等,經朕再三傳諭,終不令其陳奏一字。朕因其久無就緒,不得已傳諭詢問,示以欲召回京,本欲激之使知愧奮,或有奏功之日,正以召之者促之。乃伊一得此旨,如獲更生,即置軍務于度外,託言有面奏情形,亟欲回京。試思有何不能言之情形,而必待面奏乎?此不過思家耳。以訥親平日之心思智慮,且事朕十有三年,若謂任其經略無方,輒行退避,竟不重治其罪,將視朕為何如主。伊非不慮及此,而敢于遽請回京者,眾人能知其故乎?伊之意中,明知不稱任使,朕必重治其罪。然治罪亦不過如慶復之革職家居,轉得優游自逸,為嗣續計。向來賞賚豐厚,儘足自娛。而金川之役,傅恒必自請督師,朕亦必以此任相屬。而彼地險碉林立,攻取維艱,即傅恒亦未必遽能奏績,不過與伊相等。即能成功,亦傅恒之福命所有,與伊無所加損。如其不成,朕又必重治傅恒之罪,而眷念舊臣,伊必且復用。是治罪之條,乃伊所預料,即奉到前旨,亦無所悔懼。惟此旨洞鑒其肺腑,伊當腑首無辭,始悔其蓄謀之大謬耳。此朕向所謂小聰明,是大糊塗也。不如此,不足成其為訥親,而眾人之不能見及,即其遜於訥親之處。是朕從前任用訥親,原未為誤也,今諸王大臣合辭奏請將訥親交部治罪,于法本無可逭,但須俟伊回奏到,再行酌奪降旨。」

會訥親回奏至,諭曰:「訥親所奏,更復浮混無恥,且皆委過于張廣泗。訥親以經略重臣,軍中調度,皆聽指揮,功過無可旁貸,豈容一切推卸在張廣泗。如摺內所稱各情節,訥親身為經略,果實見其非,何難據實參奏,即一面參奏,一面提問,亦無不可。觀其遲回不斷,並非伊見不及此。蓋以一參張廣泗,則軍中之事,皆伊所仔肩,其責愈重,惟留以為卸過之地,將來即或無功而歸,亦尚藉張廣泗為之代任其責。居心若此,是豈受恩深重,實心任事之大臣所為乎?況伊摺內所稱自任舉失事,即頓兵二十餘日,不敢前進,是怯懦委靡,全無愧憤激勵之意,咎無可辭。至所詢伊並不親身督戰,惟在帳中坐觀諸事,亦據一一俯認不諱,因奏請將伊交部嚴加議處。夫遲誤軍機,畏縮觀望,設令訥親處分他人罪狀,有不問以斬決者乎?而自乃僅請交部議處,此豈降革所能了局者耶?」

又諭曰:「訥親辦理金川軍務,乖張退縮,老師糜餉,經諸王、文武大臣等參奏,朕諭令侍衛富成將伊舉動言語,逐一據實陳奏。據富成奏稱,訥親云:『番蠻之事,如此難辦,後來切不可輕舉妄動。但此言我如何敢上紙筆入奏。』訥親此語,實為巧詐之尤。伊受朕深恩一十三年,推心置腹,何事不可陳奏。如果賊徑十分險峻,伊曾身同士卒,盡力進取,屢冒鋒刃,猶不能克,再調勁兵,更番前往,仍不能深入其阻,而供億浩繁,徒糜帑項,則當以實在情形奏聞,請旨罷兵。況金川之事,自因其與澤旺搆釁,涉及邊圉,不得不發兵致討,朕實非利其土地人民,輕啟兵端。前後所降諭旨,皆訥親同辦之事,迨伊與張廣泗久無成功,朕又屢次傳諭,令其詳悉斟酌,倘有不能殄滅之故,即可明言其所以然,直請班師,毋得含糊兩可。且於伊奏摺內批示云:『豈有軍機重務,身為經略,而持此兩議,令朕遙度之理。如能保明年破賊,增兵費餉,朕所不惜。若終不能成功,不妨明云臣力已竭,早圖歸計,以全始終。』訥親以親信重臣,膺閫外重寄,經朕如此諄切指示,亦當遵旨據實覆奏,朕豈有不加以裁酌,允其所請之理。且伊果肯侃侃直陳,則此局早已可竣,何用糜費如許物力。是今歲之稽遲,皆訥親之貽誤,咎更何辭。又或慮奏到時,為軍機大臣及辦事司員所知,亦宜親筆密緘,直達朕覽,何得謂之不敢上紙筆入告。此等緊要情節,不敢入告,豈如伊歷來摺奏,摭拾浮言,自相矛盾者,轉謂敷陳之道,當如是耶?夫面從而退有後言,乃人臣所當切戒。訥親所稱後來不可輕舉妄動之語,軍機大臣等能窺見其隱衷乎?伊之意自知身名決裂,且無子嗣,計無所出,輒思以不必用兵之言,博天下迂愚無識者之稱譽,而以窮兵黷武之名歸之於朕。此其心懷狡詐,實出意想之外。朕誠不料十三年以來,加以隆恩渥澤,而訥親之忍心害理,竟至於此。或上天以此示朕,俾知用人之難耶?訥親又云:『上只想我膽大,我如何當得起。』訥親退縮偷安,不敢衝鋒奪險,實乃毫無膽量,朕方責其過於畏葸,過於膽小,何嘗慮其膽大。昔伊祖冒險登陴,流矢貫脛,著於女牆之上,猶能負傷血戰,不以為苦,為國家建立大功。今其孫委靡至此,實朕所不能解。又訥親聞雲梯兵過輒云:『此皆我罪,若我今年辦理得妥,何致聖心煩躁,又令如許滿洲兵受此若累。』此言尤為可駭。滿洲官兵,有勇知方,一聞調遣,無不鼓舞振躍,志切同仇,皆眾人所共見。朕方深嘉悅,而訥親乃以為受此苦累,伊從軍營中來為此浮言,搖惑眾心,俾眾人聞之,不知賊境如何險阻艱難。此惟經略大學士傅恒忠勇奮發,金石同堅,不為所惑耳。兵丁一聞此言,勇往之氣,有不略為消沮者耶?明係伊自不能成功,而轉忌他人之成功,故為此語,巧於離間眾心,而不顧國家之大事,此其罪可勝言耶!著將此旨曉諭中外知之。」尋命尚書舒赫德逮訥親赴軍營,會同經略傅恒等,一面訊明,一面即將伊祖遏必隆之刀,於營門正法,令軍前將弁士卒共見之。

 胡中藻

國初於前明臣工之歸降者,率仍還以顯職,保其初終。如錢謙益之有才無行,為朝廷所深惡痛絕之人,至令天下銷燬其所著初學集、有學集,而明諭中猶稱止欲斥禁其書,並非查究其事。同時之大學士陳名夏輾轉矯詐,屢次從寬免死,乃猶與同僚甯完我言:「若要天下太平,除非依我兩事。」甯問何事,名夏推帽摩其首曰:「留頭髮,復衣冠,天下即太平矣。」甯以其語上聞,而其時但治名夏以抹刪諭旨,作奸犯科諸款,於前兩語,亦置之不問。蓋定鼎之初,人心未能齊一,故朝廷每以寬大處之。乃不料百餘年後,尚有喪心病狂之胡中藻者。

謹按:乾隆二十年三月十三日,大學士、九卿、翰林、詹事、科道等面奉上諭:「我朝撫有方夏,於今百有餘年,列祖列宗深仁厚澤,漸洽區宇,薄海內外,共享昇平。凡為臣子,自乃祖乃父食毛踐土,宜其胥識尊親大義。乃尚有出身科目,名列清華,而鬼蜮為心,於語言吟詠之間,肆其悖逆,詆訕怨望,如胡中藻者,實非人類中所應有。其所刻詩,題曰堅磨生詩鈔。堅磨出自魯論,孔子所稱磨涅,乃指佛肸而言。胡中藻以此自號,是誠何心!從前查嗣庭、汪景祺、呂留良等詩文日記,謗訕譸張,大逆不道,蒙皇考申明大義,嚴加懲創,以正倫紀而維世道。數十年來,意謂中外臣民,咸知警惕,而不意尚有此等鴟張狺吠之胡中藻。即檢閱查嗣庭等舊案,其悖逆之詞,亦未有累牘連篇,至於如此之甚者。如其集內所云:『一世無日月。』又曰:『又降一世夏秋冬。』三代而下,享國之久,無如漢、唐、宋、明,皆一再傳而多故。本朝定鼎以來,承平熙嗥,蓋遠過之,乃曰『又降一世』,是尚有人心者乎!又曰:『一把心腸論濁清。』加『濁』字於國號之上,是何肺腑!至謁羅池廟詩則曰:『天非開清泰。』又曰:『斯文欲被蠻。』滿洲俗稱漢人曰蠻子,漢人亦俗稱滿洲曰達子,此不過如鄉籍而言,即孟子所謂東夷、西夷是也。如以稱蠻為斯文之辱,則漢人之稱滿人曰達子者,亦將有罪乎?又曰:『相見請看都盎背,誰知生色屬裘人。』此非謂裘之人而何?又曰:『南斗送我南,北斗送我北。南北斗中間,不能一黍闊。』又曰:『再泛瀟湘朝北海,細看來歷是如何。』又曰:『雖然北風好,難用可如何。』又曰:『致雲揭北斗,怒竅生南風。』又曰:『暫歇南風競。』兩兩以南北分提,重言反復,意何所指?其浯溪照景石詩中用周時穆天子車馬走不停,及武皇為失傾城色兩典故,此與照景石有何關涉?特欲借題以寓其譏刺訕謗耳。至若『老佛如今無病病,朝門聞說不開開』之句,尤為奇誕。朕每日聽政,召見臣工,何乃有朝門不開之語!又曰:『人間豈是無中氣』,此是何等語乎!其和初雪元韻則曰:『白雪高難和,單辭贊莫加。』『單辭』出尚書呂刑,於詠雪何涉?進呈南巡詩則曰:『三才生後生今日。』天、地、人為三才,生於三才之後,是為何物,其指斥之意可勝誅乎!又曰:『天所照臨皆日月,地無道里計西東。諸公五岳諸侯瀆,一百年來頫首同。』蓋謂岳瀆蒙羞,頫首無奈而已,謗訕顯然。又曰:『亦天之子亦萊衣。』兩『亦』字悖慢已極!又曰:『不為遊觀縱盜驪。』八駿人所常用,必用盜驪,義何所取?又曰:『一川水已快南巡』,下接云:『周王淠彼因時邁。』蓋暗用昭王南征故事,謂朕不之覺耳。又曰:『如今亦是塗山會,玉帛相方十倍多。』『亦是』二字,與前兩『亦』字同意。其頌蠲免則曰:『那是偏災今降雨,況如平日佛燃燈。』朕一聞災歉,立加賑卹,何乃謂佛燈之難覯耶!至如孝賢皇后之喪,乃有『並花已覺單無蒂』之句。孝賢皇后係朕藩邸時皇考世宗憲皇帝禮聘賢淑作配朕躬,正位中宮,母儀天下者一十三年。然朕亦曷嘗令有干預朝政,驕縱外家之事?此誠可對天下後世者。至大事之後,朕恩顧飾終,然一切禮儀,並無于會典之外有所增益。乃胡中藻與鄂昌往復酬詠,自謂殊似晉人,是已為王法所必誅。而其詩曰:『其夫我父屬,妻皆母道之。』夫君父人之通稱,君應冠于父上,曰父君尚不可,而不過謂其父之類而已,可乎?又曰:『女君君一體。』焉得漠然為帝后也,而直斥曰『其夫』、曰『妻』,喪心病狂,一至於此,是豈覆載所可容者乎!他如自桂林調回京師,則曰:『得免吾冠是出頭。』伊由翰林洊擢京堂,督學陝西,復調廣西,屢司文柄,其調取回京,並非遷謫,乃以掛冠為出頭,有是理乎?又有曰:『一世樸誰完,吾身甑恐破。』又曰:『若能自主張,除是脫韁鎖。』又曰:『一世眩如鳥在笯。』又曰:『蝨官我曾慚。』又曰『天方省事應間我。』又曰:『直道恐難行。』又曰:『世事於今怕捉風。』無非怨悵之語。述懷詩又曰:『瑣沙偷射蜮,饞食狼張箕。』賢良祠詩曰:『青蠅投昊肯容辭。』試問此時於朕前進讒言者誰乎?伊在鄂爾泰門下,依草附木,而詩中乃有『記出西林第一門』之句,攀援門戶,恬不知恥。朕初見其進呈詩文,語多險僻,知其心術叵測,于命督學政時,曾訓以論文取士,宜崇平正。今見其詩中即有『下眼訓平夷』之句。『下眼』並無典據,蓋以為垂照之義亦可,以為識力卑下亦可,巧用雙關云耳。至其所出試題內,考經義有乾三爻不象龍說。乾卦六爻皆取象於龍,故彖傳言『時乘六龍以御天』。如伊所言,豈三爻不在六龍之內耶?『乾』為當今年號,『龍』與『隆』同音,其詆毀之意可見。又如鳥獸不可與同,狗彘食人食,牝雞無晨等題,若謂出題必欲避熟,經書不乏閒冷題目,乃必檢此等語句,意何所指?其種種悖逆,不可悉數。十餘年來,在廷諸臣所和韻及進呈詩冊,何止千萬首,其中字句之間,亦偶有不知檢點者,朕俱置而不論,從未嘗以語言文字責人。若胡中藻之詩,措詞用意,實非語言文字之罪可比。夫謗及朕躬猶可,謗及本朝則叛逆耳。朕見此書已數年,意謂必有明於大義之人,待其參奏,而在廷諸臣及言官中,並無一人參奏,足見相習成風,牢不可破。朕更不得不申我國法,正爾囂風,效皇考之誅查嗣庭矣。且內庭侍從曾列卿貳之張泰開,重師門而罔顧大義,為之出資刊刻。至鄂昌身為滿洲世僕,歷任巡撫,見此悖逆之作,不但不知憤恨,且喪心與之唱和,引為同調,其罪實不容誅。此所關于世道人心者甚大,俾天下後世,共知炯鑒。張泰開革職交刑部,胡中藻、鄂昌已降旨拏解來京,俟到日,交大學士、九卿、翰林、詹事、科道公同逐節嚴審,定擬具奏,欽此。」

 和珅

和珅之敗,余適在京師,而尚未登朝,無由悉其罪狀。後二十年,入軍機,乃從檔簿中得其梗概,與外間所傳,頗無歧異。此本朝一大案,不可不臚列之,以為負國營私者戒也。嘉慶四年正月初四日,恭值純廟升遐,和珅方為總理大臣,意得甚。次日,即有御史廣興疏發其罪。初八日,奉旨拿問下刑部,並下各直省督撫議罪。直隸總督胡季堂條陳其罪,請依大逆律,淩遲處死。並列其冀州城外墳塋前有石門樓,石門前開隧道,正屋五間,稱曰饗殿,東西廂房各五間,稱曰配殿,大門稱曰宮門,外圍牆二百丈,圍牆外設堆撥,土人稱曰和陵,牆西陽宅,房屋二百一十九間。定制,親王墳塋圍牆不得過百丈,和珅倍之。籍其家,更多人臣不應有之物。于是始將其大罪二十,宣示中外。

當睿廟冊立為皇太子時,先期預呈如意,洩機密以為擁戴功,大罪一。圓明園騎馬,直入左門,過正大光明殿,至壽山口,大罪二。肩輿出入神武門,坐椅轎直進大內,大罪三。取出宮女子為次妻,大罪四。川、楚教匪滋事,各路軍營文報,任意延擱不遞,大罪五。純廟聖躬不豫時,毫無憂戚,逢人談笑自若,大罪六。純廟力疾批章,間有未真之字,輒口稱不如撕去另擬,大罪七。管理吏、戶、刑三部,一人把持,變更成法,不許部臣參議一字,大罪八。西寧報循、貴賊番聚眾搶劫殺傷,將原摺駮回,隱匿不遞,大罪九。國朝曾有中旨,令蒙古王公未出痘者不必來京,乃故違諭旨,無論已未出痘,俱不令來,大罪十。大學士蘇淩阿,以姻親匿其重聽衰憊之狀,侍郎吳省蘭、李潢,太僕卿李光雲,以曾在其家教讀,俱保列卿階,兼任學政,大罪十一。軍機處記名人員隨意撤去,大罪十二。私蓋楠木房屋,僭侈踰制,其多寶閣隔段仿照寧壽宮式樣,大罪十三。其墳塋設立享殿,開置隧道,致居民有和陵之稱,大罪十四。所藏珍珠手串二百餘串,較大內多至數倍,并有大珠,較御用冠頂尤大,大罪十五。真寶石頂,非所應戴,乃藏數十餘顆,并有整塊大寶石,為內府所無者,不計其數,大罪十六。家內銀兩衣飾等物,數逾千萬,大罪十七。夾牆藏赤金二萬六千餘兩,私庫赤金六千餘兩,地窖埋銀百餘萬,大罪十八。通、薊地方當鋪錢鋪資本十餘萬,與民爭利,大罪十九。家人劉全資產亦二十餘萬,且有大珠及珍珠手串,大罪二十。其宅中太監呼什圖,時稱內劉,籍其家,亦十餘萬,且為其弟劉寶梧捐納直隸州知州,劉寶榆守備銜,劉寶杞州同銜。則和珅之平日貪縱狂妄,除大罪外,已難悉數矣。

時大學士、九卿、文武大臣、翰詹科道,公擬罪名奏上,如胡議。上以時當諒闇,不忍使大臣棄市,乃令和珅自裁。尤可怪者,籍沒後,續查出真珠朝珠一掛,訊其家人,言往往燈下無人時,私自懸掛,對鏡徘徊談笑,低聲自語,人不得聞。窺其心,又不僅封殖貪黷之可罪矣。其金銀庫內帳,及大櫃內珠玉等項什物帳簿,有好女子四名掌管,每年太監羅玉持出查對一次。女子四名,香蓮、蕙芳、盧八兒、雲香也。籍和珅之家人劉全、劉陔、劉印、胡六家,除金銀外,當鋪八座,內監呼什圖 【 即內劉。】 家,得米麥穀豆雜糧一萬一千六十五石。時文安、大城兩處被水,分給兩縣作為口糧籽種。又分和珅之第半為和孝公主府, 【 和之子豐伸殷德尚十公主。】 半為慶親王府。 【 時尚為郡王。】 及嘉慶二十五年慶親王薨,五月十五日,管府事阿克當阿代郡王, 【 諱綿愨。】 呈出毘盧帽門口四座,太平缸五十有四,銅路鐙三十六對,此項皆親王所不應有之物,而和珅有之。且銅路鐙較大內所陳尤為精緻,今分設於景運、隆宗兩門外云。

歸田瑣記卷六

 文人奇遇

或問古人致仕,以七十為期,亦有過七十而尚未致仕者乎?余曰:「此道其常耳,世固有未七十而即須致仕者,即有已七十而不必致仕者。若元魏世祖時,侍中羅結,年一百七歲,除長信卿,年一百一十,聽歸老,年一百二十乃卒。則存乎其人之稟賦,又豈可測之以常情乎。本朝乾隆初,沈歸愚先生以六十六歲中戊午省試,六十七歲中己未會試,館選,七十歲散館授編修,七十一歲以大考二等,晉侍講學士,七十二歲典試湖北,七十四歲乞假回里,七十五歲還朝,直上書房,晉禮部侍郎,七十六歲為戊辰會試總裁,七十七歲患噎疾,奉命許其歸里,享林泉之樂。七十九歲迎駕於清江,是冬進京祝聖母萬壽,蒙撰賜歸愚詩序。八十五歲再迎駕,加禮部尚書銜。九十歲又同錢陳群迎駕常州,賜詩有『二老江、浙之大老』句。年至九十八而終,諡文愨。以一介書生,暮年新進,備叨異數,復享大齡,事為近今所稀,福亦未免太過。身後果以文字之故削銜奪諡。古人常言;『日中則昃,月盈則食。』況以文人當之,能無惴惴哉!」

 紀文達師

世傳名人前因皆星精僧,此說殆不盡虛。相傳紀文達師為火精轉世,此精女身也,自後五代時即有之。每出見,則火光中一赤身女子,群擊銅器逐之。一日復出,則入紀家,家人爭逐,則見其逕入內室,正譁然間,內報小公子生矣。公生時,耳上有穿痕,至老猶宛然,如曾施鉗環者。足甚白而尖,又若曾纏帛者。故公不能著皂靴,公常脫襪示人,不之諱也。又言公為猴精,蓋以公在家,几案上必羅列榛栗梨棗之屬,隨手攫食,時不住口。又性喜動,在家無事,不肯坐片時也。又傳公為蟒精,以近宅地中有大蟒,自公生後,蟒即不見,說甚不一。少時夜坐暗室,兩目如電光,不燭而能見物,比知識漸開,光即斂矣。或謂火光女子,即蟒精也。以公耳足驗之,傳為女精者,其事或然。惟公平生不穀食,麵或偶爾食之,米則未曾上口也。飲時只豬肉一盤,熬茶一壺耳。晏客肴饌亦精潔,主人惟舉箸而已。英煦齋先生嘗見其僕奉火肉一器,約三觔許,公旋話旋啖,須臾而盡,則飯事畢矣。聽松廬詩話云:「姜西溟不食豕,紀文達不食鴨,自言雖良庖為之,亦覺腥穢不下咽。且賦詩云:『靈均滋芳草,乃不及梅樹。海棠傾國姿,杜陵不一賦。』以梅花海棠為比。雖不食鴨,而鴨之幸固已多矣。」芝音閣雜記云:「公善吃煙,其煙槍甚巨,煙鍋又絕大,能裝煙三四兩,每裝一次,可自家至圓明園吸之不盡也,都中人稱為紀大鍋。一日失去煙槍,公曰:『毋慮,但日至東小市覓之自得矣。』次日果以微值購還,蓋此物他人得之無用,又京中無第二枝,易於物色也。」

 劉文清師

諸城劉文清公亦由精靈轉世,其歸道山之歲,值十二月封篆之期,公坐內閣堂上,座後有一白貓,體態甚偉。當公未至時,固無貓也,此物自何來,人亦不知。堂上中書供事等見之而未敢言。及公退,貓亦遂不見。二十四日,公卒。或貓即狐也,公將卒而神出見,然則此狐為公前身矣。

 朱文正師

朱文正公觀察吾閩時,先資政公及諸伯叔父皆受業焉。余入都,以門下晚學生禮晉謁,公頷之。及己未,公主會試,先兄曼雲出門下,余謂兄之師,例亦為師,欲改稱而公未之許。迨壬戌廷試,公與讀卷之役,擢余卷為第一。後以他故,抑置第二,而心常歉然,逢人必述之,因余文中能用春秋繁露語也。適余進謁,告余曰:「讀卷所得士,例可抗顏為師,況受知如足下者乎。以後可不必再執小門生之禮,太老師尊而不親,老師親而不尊,我於君家師友淵源之誼,不一而足,前此所以未許者,不欲君以兄弟之私,改先人之舊耳。」時公年已踰七十,見客恒閉目隱几,以杖支頤,杖頭置青絹一方,蓋以拭目也。與客談亦多不睜目,語雜諧謔,有東方曼倩之風。嘗語余曰:「頃到孔子廟廷,見左右兩人護法,一是仲夫子,一乃蔣予蒲也。」時蔣方在朝為京卿,余亦不敢詰其原委。甲子,上幸翰林院,欲令與宴者皆即席為詩,公奏是日諸翰林皆蒙賜酒觀戲,恐心分,不能立就,上允之。出語諸翰林曰:「若是日果即席為詩,諸君能不鑽狗洞乎?」翰林衙門土地神,舊傳為昌黎韓公,公以為代韓公者,為吳殿撰鴻。一日丁祭畢,坐轎過土地祠,公自轎中回頭作拱,大聲曰:「老前輩,有請矣。」除夕,有門生至家,與公談歲事,公舉胸前荷囊曰:「可憐此中空空,壓歲錢尚無一文也。」有頃,閽人以饋歲儀呈報曰:「此門生某爺某爺所送若干封。」公曰:「此數人太呆,我從不識其面,乃以阿堵物付流水耶?」自以前身為文昌宮之盤陀石,因號盤陀老人。有請乩者謂公係文昌二世儲君,名淵石,故字石君。奏請加封號,行九拜禮。喜為人說因果,嘗言某某前生為其婦,某某為其妾,某某為其子,前世有緣,故恒結今世緣也。卒之日,臥處一布被布褥而已。上親賜奠,甫至門,即放聲哭,且賜以詩,有「半生唯獨宿,一世不談錢」之句,公得此,亦可以慰矣。

青烏之術,有不可不信者。公之先,浙人,曾祖客於京,業鍛。有江西一士善地理,而道不行,迍邅已甚,居與朱翁鄰,每出入扃戶,即屬朱翁視焉。居數歲,將歸,謂朱翁曰:「承翁愛已久,愧無以報德,意中相得佳城二三處,翁能移殯此乎?」翁謝以無力置地,術士言此地價不昂,我力尚能買以贈翁也。因以千文買蘆溝橋西鎮岡塔前地一區,為植榆一株,告朱翁曰:「他年移殯來,樹下即穴也。後嗣當大貴,然須堅囑後人:若貴,切無以土塚不華,別加土山與石坊、享堂等物也。」故公雖入閣,惟土墳一丘、樹二三十株而已。公歿後,公之姪山東方伯錫爵於墳後培以小土山,中央畫一紅日。居無何,公子四品卿遂亡,公之孫觀察公年未四十而夭,方伯亦褫職責戍,姪孫澄守常州府,復左遷病癈。累世簪纓,頓嗟零落。近公之曾孫某悟其故,不告家人,竟將土山毀去,乃舉於鄉,由教習得縣尹,公後起,乃漸有人云。

 松文清公

外省知交,於中朝之名公偉人,有識有不識,而無不知,有蒙古松中堂筠,多欲從余得其詳者。余與公相聚日淺,公騎箕時,余已外宦,屢馳信京師,索其行狀誌銘,不可得。但知公以嘉慶十五年,由兩江總督協辦大學士。十九年,授武英殿大學士。二十一年,以事降。道光間,復起為尚書。十四年休,十五年薨,謚文清而已。間有所聞逸事,曾筆之書,茲錄出以應問者,凡七條云。

嘉慶二十五年八月,睿廟梓宮自熱河回京,初奉安於乾清宮,繼乃擇日,奉移於觀德殿。是日出東華門,進景山東門,上哭泣步送。京中自王公大臣官員以下,皆得俯伏甬道之左哭送,白袍列跪者,不下千萬人。余亦在班中,遙見上步行甫半,忽趨至甬道邊,扶一跪伏者之手,大哭失聲,跪伏者亦搶地大哭。余遠察之,則松公也。時公僅賞一驍騎校,不過兵丁拔補之階,而至尊當哀痛迫切之際,竟能於千萬人中物色見之,非平日魚水之契,有異尋常,何克臻此。翼日,即有副都御史之命,而公仍得左右贊勷矣。

公出為伊犁將軍時,未曾挈眷,一日,遣役至京,附銀五十兩,以為迎取夫人路費。適役夫未行,而銀已他用,因即不寄路費。公家故素儉,長公子少宰熙昌竭力摒擋,始得送其母夫人就道。夫人既至,公亦不擇日,即命入署,僚佐皆不知將軍夫人之已至也。署舊有別院,乃置夫人其中,而日扃其門,供饌之外,每月與錢十千,婢媼傭值,俱取給焉。院內正屋三楹,中為堂,夫人居堂東,西為佛堂,公每日五更入佛堂頂禮畢,坐堂中,與夫人啜茗閒語半時而出,仍扃其門,而夫人每日當四更必起櫛沐以待之。公之禮佛,不間寒暑;夫人之夜起,亦不間寒暑。同時有策大人者,公事故簡,每日黎明即起,盥面畢,即駕騾車傳食於同城寅好署中,亦無間寒暑。那繹堂師時亦在西域,嘗戲語人曰:「我若死入輪迴,必與閻羅相約,或再為男人,或轉為女身,或墮落畜類,惟命之從。但不願作策大人騾及松將軍夫人耳。」公由伊犁將軍除吏部尚書,入京,行抵涿州,八喇嘛遣人迎之。公乘一馬,喇嘛之使人乘一騾,易騎而行,自涿州連宵至圓明園,其家人戚友迎於長新店者俱不知也。到園已四更,扣軍機章京直廬之門,司閽者呼葉老爺起,公屬為具摺。葉老爺者,戶部郎中葉雲素繼雯也。是日,葉公非入直期,重公之為人,不敢辭,而公亦不問其姓名,即以葉老爺稱之而已。次日入見,即呈講大學首章,以為治國平天下,當自正心誠意始。出借勒相國肩輿候客,家人始聞公之已到都也。晚仍宿園中,又次日入城,先赴吏部之任,日晡方歸家,其妾迎於中門,公顧問曰:「此誰家戚誼也?」長公子曰:「此某姨娘耳。」公乃恍然曰:「汝今亦老矣。」

公身材僅中人,而體氣壯實,有莊敬日強之功。惟自邊臣內擢後,頭每涔涔動,鎮日不已,即入對亦然。余時以軍機章京詣公宅畫稿,值酷暑,公以燒酒及西瓜餉余。時余方編輯軍機題名,並從公詢樞垣故實,語頗叨絮,公因令解衣縱談,因乘間問公頭動之故。公慨然曰:「此非病也。我在西域時,手刃叛回至數百人,未免殺戮過重,至今耿歉於中,不覺震動於外耳。然不如此,恐回疆未必安戢至今也。」公面如羅漢,必極慈祥,自是活佛度世,節鉞所臨,無人不被其澤而飲其和。叛回之戮,辟以止辟,正公鎮邊作用,不知者或以殺降為公咎,豈知公者哉!

公奉差往江南查辦事件,得旨引對後,即欲挈值宿行李出城,不回私宅。因隨帶之司員部署不及,籲公稍緩時日,公許以晡時出城。時方巳刻,乃枉途至韓桂舲先生家小住。先生尚在刑部署未退,公自索酒肴獨酌,並令韓家人等磨墨,供寫大字。偶聞宅門外喧嚷聲,詢之,則賣雞擔與閽人爭價也。公立取擔入,如其價,全買之。向內宅借京錢四千,交付訖,而以雞囑閽人曰:「為我交韓太太,加意喂養肥美,俟我差旋時再來大嚼也。」語畢,遂出城,住長新店。再踰日,而隨帶之司員始趕到同行焉。

公赴江南總督時,路過袁江,時費筠浦督部淳因防汛駐河上,眾留公於行館午飯,賓主皆大戶,飲至燈時,公欲易燒酒,費從之。公謂費曰:「兩人飲,畢竟寂寞,此地寮屬,尚有知酒趣者否?」費曰:「即有之,亦不過數十杯即頹然,求可以陪我兩人者,殊不易得。無已,惟有河轅中軍某副將者,庶幾其可。然官卑職小,何可以陪中堂。」公曰:「副將亦二品官,但取能飲,何較官職。」因急召至,令侍末坐。公與費且飲且談,而某副將從旁默飲,一杯復一杯,不敢留涓滴也。至五更,公稍倦,因辭歸舟,且曰:「黎明如順風,當即解纜,不復來告辭矣。」公甫登舟,而天已曉,費遣官探之,則回報南風甚大,斷難開船,中堂已和衣睡矣。無何,而費詣公舟謝步,並邀公重至行館,曰:「既風大不能行,何不再暢飲一日?」公諾之。早飯肴饌已陳,公曰:「昨某副將飲得甚閒雅,何不仍召之來?」費令人促之,則云:「某副將昨夜回署,即不能言動,今晨已奄逝矣。」公與費皆大驚,草草飯畢,即回舟,冒風解纜去。此事河上人至今能道之。

公喜為擘窠書,尤喜作大「虎」字,每覓大幅紙,盡幅為之,間以贈人。或人以紙求書者,無弗應。樞直同人,各得一幅,余以未得大紙,不敢求公。自謂此字可驅邪鎮鬼,蓋亦不盡然也。聞在江南督署,有中軍某副將者,軀幹甚雄偉,適得大紙一幅,磨墨數升,求作「虎」字。公披襟直揮,而筆尚有餘墨,因順勢向某副將臉上一塗,擲筆大笑曰:「此單料張桓侯也。」某副將不但不以為忤,且以為榮,公之盛德被人也如此。

 讀書

聖人以身教人,不過曰好古,曰好學,曰不如學,其屢稱顏子,亦不過稱其好學。今人動以講學為迂闊,且以為宋人之惡習,不知聖人已以學之不講為憂,則講學豈足為世病。今世之通患,在士大夫不說學,而其害遂中於人心,國本殊堪隱憂。憶嘉慶十餘年間,余掌南浦講席,其時邑中士大夫尚講究讀書,院中肄業生,亦欣欣向榮,日以詩文相質證。雖所講亦不過俗學,然所汲汲在此,則一切放僻邪侈之事,究竟無暇兼為之。今相隔三十年,此調不談已久,無怪乎風俗之日偷,而可與言者之日鮮也。癸卯夏間,蘇鼇石廷尉廷玉由蘇州回閩過浦,余留在北東園中談讌數日。廷尉寓居城外,早入晚歸,嘗語余曰:「余日夕往返不下六七次,而從無一入耳之書聲,何也?」余告以浦人近不務讀書,同與浩歎。因憶江行雜錄中載司馬溫公過鳴條山餘慶寺,寺中父老五六輩請曰:「某等聞端明在縣日,與諸生講書,村人不及聽,今幸相遇,願得聞其略。」公即取孝經庶人章講之,既已,復前曰:「自天子章以下各有毛詩二句,此獨無,何也?」公默然謝曰:「生平慮不及此,當思所以奉答。」父老出,語人曰:「吾今日難倒司馬端明矣,不知公後日果何以答也。」似此佳話,今日不但無此人,亦並無此事矣。王漁洋先生云:「嘗聞耿道見說古本庶人章末,有詩二句云:『晝爾於茅,宵爾索綯。』」附記於此,以廣異聞。

 讀儀禮

內外孫中有稍聰穎者,自謂五經及周禮、爾雅皆已讀畢,銳意欲讀儀禮,而塾師中不必皆已讀儀禮者,遂有擇師而事之意,余不謂然也。憶余少時,與澤卿兄同塾讀,先叔父太常公每課澤卿兄讀儀禮,竟能背誦如流。而先資政公卻不以此相督責,謂必須五經爛熟,然後再治儀禮,否則徒勞而罔功。昔韓文公以大儒尚苦儀禮難讀,況後生小子乎。嗣余出從外舅鄭蘇年師學為制義,偶以俎豆之事命題。時余方閱無錫秦氏五禮通考,將俎豆故實,分比臚列粲然,大為蘇年師所激賞,謂皆從儀禮中來,實則未嘗肄業及之也。未幾,應新郡伯觀風,題為端章甫。時余方閱吾鄉林樾亭先生三禮陳數求義,於端章甫制度,頗有會心,閱觀風卷者為蕭山王南陔先生紹蘭,以余卷獨能貫穿儀禮,擢冠其軍。自是余始恥聲聞之過情,而大作讀儀禮之想,偶輯成儀禮節本四卷,謂稍簡易可備授徒之資。偶以示同年老友王陸亭廣文大經,則以為中多誤舛,不足以示後學。於是又毀其稿,而自知其困苦難成也。今諸孫中果有能讀儀禮者,此正古人所謂難者不避,豈肯阻其向往之心,而不能不以余之所閱歷者正告之,竊自比於識途之老馬云爾。

 月令氣候

諸孫中有讀月令者,執簡而問曰:「月令一年七十二候之名,何以與時憲書所載亦有異同?」余曰:「豈但此兩書異同已哉!七十二候之名,權輿於夏小正,此後則汲冢周書、管子、淮南子、呂氏春秋所載字句,各有錯出,然亦不過小異而大同。惟王冰注素問所引呂氏春秋七十二候,則與今行呂氏春秋本迥不相同,如『雷乃發聲』下有『芍藥榮』,『田鼠化為鴽』下有『牡丹華』,『王瓜生』作『赤箭生』,『苦菜秀』作『□葵華』,『麥秋至』作『小暑至』,『半夏生』下有『木槿榮』,『蟄蟲壞戶』下有『景天華』,此皆無關宏旨。惟今時憲書十一月『麋角解』,自乾隆間改為『麈角解』,已奉功令通行,不可不知耳。」

 千字文

千字文有三本,齊蕭子範之作不傳,梁周興嗣所次,據梁書、南史,皆以為王羲之書,乃尚書故實云:「武帝命殷鐵石於鍾、王書中搨千字,召興嗣韻之,一日綴成。」玉溪清話亦云:「梁武得鍾繇破碑,愛其書,命興嗣次韻成文。」所說不同。宋史李至傳亦言是鍾繇破碑,而盛百二柚堂筆談云:「右軍所書即鍾千文也。」金壇王氏鬱岡齋帖題曰:「魏太尉鍾繇千字文,右軍將軍王羲之奉敕書,起四句云:『二儀日月,雲露嚴霜,夫貞婦潔,君聖臣良。』」結二句與周氏同,是周興嗣所次亦有二本不同也。余偶為人書千字文,「律呂調陽」作「律召調陽」,觀者或以「召」字為誤,請削易之。余曰:「『召』字不誤,『呂』字乃誤也。宋吳坰五總志云:『隋智永禪師居長安西明寺,自七十至八十歲寫真草千文八百本,人爭取之。但作『律召調陽』者,皆是。按閏餘與律召,正是偶對,不知何時誤作『呂』字。」余齋藏董香光手書冊亦作呂矣。

 上大人

余流寓浦城,次兒、三兒、五兒及長女、三女,悉比戶而居,內外孫十餘人,皆不過十歲上下,塾師延至四五人。有初學執筆者,每寫上大人等字,輒詢塾師以出在何書,如何講解,多不能對。余告之曰:「水東日記載金華宋潛溪學士濂晚年喜寫此,必知所自。說郛中亦載之,大抵取筆畫稀少,易於識認耳。祝枝山猥談云:『此孔子上其父書也。上大人為一句,孔為一句,乃孔子自稱名也。一己化三千七十士爾為一句,言一身所化士有如此也。小生八九子佳為一句,蓋八九乃七十二,言三千人中,七十二人更佳也。作仁可知禮也為一句,作猶為,仁與禮相為用,七十子善為仁,其於禮可知也。』此說不知所本,要足以廣異聞。」

 滬瀆唱和詩序

道光辛丑秋,余駐兵上海,防堵芟夷。適朱蘭坡同年珔、黃霽青太守安濤先後來訪,皆昔年宣南詩社舊侶,蘭坡別不過七年,霽青則別二十餘年,此番不期而遇於戎馬倥忽之中,真喜出望外矣。時霜蟹初肥,因招集行館中,飲酒賦詩,乃不數日即為摶沙之散,悵良會之大難,惜勝游之不再,每思作一小文覶縷其事,而匆匆未暇以為也。今夏養痾浦城,忽承霽青以詩文集見寄,反覆卒讀,如同晤談,詩名息耕草堂詩集,文名真有益齋文編,中有滬瀆行館雅集詩序一篇,則正述丑秋之事。故人千里,適有同心,為之狂喜,遂亟錄之。庶幾此文傳,而吾輩亦因以俱傳也。

文云:鄙人以辛丑暮秋,旅食滬瀆,適涇縣朱蘭坡先生,因嵇、呂之契,訪崔、李之交,命駕而來,盍簪有喜。時長樂梁公方開府吳中,籌邊海上,為東道主,續南皮游。折簡而材官馳,張筵而衛士屏。巨螯入手,旨逾八珍,落英滿杯,香生九醞。邈矣達官之高致,依然京國之故情。聽晚吹於營門,方愁送客;點風燈於牙帳,倘許收歡。滬瀆人雜五方,地無重險,戎心狡啟,蒿目多艱。前此疆吏,或閉關以禁姦,或沈船以塞口,商民交病,怨讟繁興。公則秉和以輯眾心,主靜以孚眾志,斟酌於同欲,措置於無形。以故人孑孑而公有餘,人皇皇而公獨暇。否則朝野殊其榮素,身世判其閒忙,又安望羽書填委之餘,尋文燕從容之好,如此集者哉!席既罷,公顧謂鄙人良會無多,今日可惜時之過也,文則永之。速羡羅█,爭斫陳於風雲之表;遲█司馬,勉磨鈍於砥礪之旁。製限七言,人各四首。鄴中公讌,讓彼七子之多;漢上題襟,即此一編之續云爾。

 高雨農序

道光壬辰秋,余初次歸田,暇逸類次前後所為雜文,自知體雜而辭支,不足以言載道。顧三十年來,時有紀事之作,不忍棄之如遺,姑摭拾叢殘,就正於高雨農中翰。雨農遽為之序,且有溢美之辭。噫!余文不足存,而雨農之序則甚可傳,余或附之以存,未可知也,因先附錄於此。他日兒輩或編梓余文,則雨農序實啟之,不可不記。

林先生起家詞臣至今職,勳勞內外,為國屏翰。其著紫藤吟館詩鈔,久風行海內。既成政歸,裒其文若干卷,為退庵文存,屬澍然論之曰:「某生平精力,半耗於仕宦,亦半耗於詩,其文但率胸臆言之,未能求工也。」澍然謹對曰:「文何必求乃工哉。求工之工,是謂有人之見存,未見其能工也。已受而卒業,見有清明和吉者,有總攬橫貫者,有坐而言已起而行者,嘆曰:茲豈非實遂而光煜者邪?三者得一已足自名,況兼有之乎!先生之不求工,乃先生之深於文也。」謹述所見,請質以報,敢云序先生集哉!序云:韓子論文曰慎其實,夫其謂實者,豈專於文求之哉?不於文求之而充其實,豈不足於文哉?譬置兩人集於此,一無實而求工於文,一有實而不以文自名。如以文論,宜求工者勝,不以自名者絀矣。然彼無實之文,於古文冥追而默契之,肖其體格焉,又肖其聲情焉,可謂盡其心於文字之間者。要之體格之肖,土偶之面目而已,聲情之肖,優孟之衣冠而已。羊質而虎皮,但見其可狎,不見其可畏,君形者亡焉耳。而有實者,亦既昭晰無疑,優游有餘矣,即不以文自名,其為文者故在也。因綜論之,自韓子復古後,同時之柳、李,宋之歐陽、曾、王、三蘇,元之虞,明之歸、王,固斯文大宗矣。其外有實而可貴者,區其體有三焉。清明和吉,德人之文也。總攬橫貫,學人之文也。坐而言者,可起而行,通人之文也。三者不必求似古人,韓子以為能自樹立,不因循者是也。不必不似古人,歐陽子以為取其自然者是也。其精氣充溢,方烜照不泯,豈不可自成一家哉!長樂梁方伯

按雨農此序作於道光甲午,次年余即奉召復出,迄茲十年中間,人事牽率,又添作雜文數十篇,而心計愈粗,故步愈失。雨農久已物故,此後誰復相知定吾文者乎?擲筆為之憮然。

 已刻未刻書目

余髫齡即慕著書之名,與澤卿兄同入家塾,每分檢陶九成說郛中所錄各小種,刺取他書補之。先大夫斥之曰:「陶書本係節錄,何煩汝補此,韓文公所謂無益費精神也。」先叔父太常公乃從旁解之曰:「此正古人所謂有斐然述作之意者,聽其所為,猶勝於他玩弄耳。」登鄉薦後,復稍稍為之。先外舅鄭蘇年師又訓之曰:「古人著書,多在遲暮之歲,或出窮愁之餘,今吾子似尚不宜急急於此。」余皆謹識之,不敢忘。既通籍,官京師,日與通儒碩士上下其議論,又京秩清暇,非書籍無以自娛。即外宦後,案牘餘閒,別無聲色之好,亦惟甄微闡幽,抱殘守缺是務。歲月既積,卷帙遂多,而衡諸古人著述之原,其實毫無心得。回憶先大夫及太常公、蘇年師之訓言,不覺爽然若失。今年踰七十,筆硯久荒,料檢陳編,皆數十年心血所存,不忍盡棄,中有已刻問世者,有尚未能付梓者。自憐享帚之愚,難免覆瓿之誚,姑錄存其目,付後人知之,俾無失散云爾。

論語集注旁證二十卷 【 自序,未刻。】

孟子集注旁證十四卷 【 自序,未刻。】

夏小正經傳通釋四卷 【 祝芳齋師序,未刻。】

倉頡篇校證三卷 【 就孫淵如觀察原本而校補之,未刻。】

稱謂拾遺十卷 【 未刻。】

古格言十二卷 【 劉金門侍郎序,湯敦甫閣老序,劉次白中丞序,已刻。】

國朝臣工言行記十二卷 【 未刻。】

三國志旁證二十四卷 【 未刻。】

南省公餘錄八卷 【 謝薌泉侍御序,附盧文肅師、戴金溪尚書、顏惺甫制府、孔荃溪方伯、湘林都統、達玉圃郎中各題詞,已刻。】

樞垣紀略十六卷 【 朱詠齋尚書序,自序,已刻。】

春曹題名錄六卷 【 未刻。】

東南嶠外書畫錄二十卷 【 未刻。】

文選旁證四十六卷 【 阮雲臺師序,朱蘭坡侍講序,自序,已刻。】

玉臺新詠讀本十卷 【 未刻。】

制義叢話二十四卷 【 朱蘭坡侍講序,楊芸士明經序,未刻。】

試律叢話十卷 【 棣華廉訪序,未刻。】

楹聯叢話十二卷 【 陳蓮史方伯序,自序,已刻。】

楹聯續話四卷 【 自序,已刻。】

巧對錄四卷 【 自序,已刻。】

長樂詩話八卷 【 自序,未刻。】

南浦詩話四卷 【 祖舫齋師序,已刻。】

東南嶠外詩文鈔三十卷 【 陳恭甫編修序,皆錄五代以前作,未刻。】

閩詩鈔五十卷 【 皆錄宋以後至國朝各詩,未刻。】

三管詩鈔五十八卷 【 輯錄廣西通省古近人遺詩,已刻。】

三管詩話四卷 【 自序,已刻。】

三山唱和詩十卷 【 壬辰秋至乙未春里居所輯,未刻。】

東南嶠外詩話二十卷 【 未刻。】

江田梁氏詩存九卷 【 自序,已刻。】

退庵詩存二十四卷 【 翁覃溪師序,附蔣礪堂閣老、劉金門侍郎、陳望波尚書、曾賓谷中丞、葉筠潭方伯、吳巢松侍講、陳恭甫編修、吳棣華廉訪、郭頻伽、董晉卿、楊芸士三明經題詞,已刻。】

退庵詩續存八卷 【 自序,已刻。】

退庵隨筆二十四卷 【 湯敦甫閣老序,賀耦庚制府序,已刻。】

閩文復古編六卷 【 未刻。】

閩文典制鈔四卷 【 自序,已刻。】

滄浪亭志四卷 【 自序,已刻。】

滄浪題詠二卷 【 張蘭渚中丞序,林少穆尚書序,楊芸士明經序,已刻。】

梁祠輯略二卷 【 朱蘭坡侍講序,為吳中新建梁伯鸞高士祠作,自序,已刻。】

江漢贈言二卷 【 黎湛溪河帥序,王槐午觀察跋,已刻。】

東南棠蔭圖詠三卷 【 朱蘭坡侍講序,自跋,已刻。】

吳中唱和集八卷 【 自序,王香湖方伯跋,皆錄吳中同年唱和之作,已刻。】

葑江別話四卷 【 皆錄壬辰年引歸,吳中同人送別之作,未刻。】

北行酬唱集四卷 【 陳芝楣中丞序,道光乙未奉召時所輯,已刻。】

 疊韻詩

余作七十自壽詩,浦中人和者寥寥,每藉口於韻律之難。其實余成此詩時,即已為和作者地,並無險難之韻也。適楊竹圃親家自揚州寄和原韻詩至,余即疊前韻答之。既思竹圃新春亦正七十,復疊前韻寄祝。雖詩格愈低,而運轉自如,並不覺為韻所縛也。因備錄前後兩疊韻詩,以諗觀者,以示家人,使知余雖老衰,而於此事尚復興不淺耳。

楊竹圃親家次韻寄和拙作自壽詩,疊前韻賦謝云:「俚言一片付鱗鴻,四十餘年過景匆。 【 君之季父養亭先生延先資政公主講其家,余之交君始此,事在嘉慶二年。】 變滅雲煙憑海上,逍遙日月自壺中。偶因陶寫詩無債,為遣牢愁酒有功。南北相望二千里,天然兩個信天翁。」「歸田何事不真歸,雙塔三山夢裏違。闤闠詎堪參卉服, 【 英夷要住白塔寺。】 庭階且自看萊衣。豪情君欲凌滄海, 【 時君將就養哲嗣安豐場官之任,地在鹽城海濱。】 小築吾欣倚翠微。 【 浦城新居在粵山之麓。】 但願故人長健在,桑榆異地共晴暉。」「尚憶邗江一櫂移,綠楊深處兩家宜。二分明月空懷悄,萬朵名花春事遲。小合苔岑增感愴, 【 謂謝菽石。】 無端萍水又分離。 【 時海氛甚惡,揚人紛紛欲逃避。余初與君相約靜鎮不動,既乃各自食其言。】 伯勞飛燕匆匆散,從此天涯繫遠思。」「朋好來年聚話難,知君一例起長歎。卜居有願詩人老, 【 楊雪菽光祿有詩來誇新宅之美。】 行水無功國典寬。 【 廖鈺夫尚書。】 舊帥仍懷忠悃赤, 【 蘇鼇石督部。】 逐臣深望詔書丹。 【 林少穆督部。】 春明伴侶晨星似,何日團圞續古歡。」

疊前韻寄祝竹圃親家七十壽云:「同是乘時遇順鴻,回頭人海各匆匆。自慚儒素非寒乞,為念時艱豈熱中。澤在雲司應有報,風清榆塞不言功。 【 公由刑部郎出為榆林兵備道。】 盛時進退原容易,林下新添矍鑠翁。」「連城新道孰當歸,到處安家願不違。 【 公本籍連城,遷居福州新道,茲復寄居揚州安家巷。】 籌筆深心消黑劫,彯纓異數稱斑衣。 【 公以武岡軍功蒙賞戴花翎。】 倦還豈學陶元亮,戒養難留束廣微。 【 公甫晉卿秩,旋乞養歸。】 為感九重宏錫類,白頭猶許戀慈暉。」「側聞仙侶晚舟移,無恙歸帆穩更宜。 【 初以避海氛移家淮上,事定即歸。】 詩興多緣朋舊起,手談不厭夜眠遲。偶鑽故紙仍游戲, 【 暫掌安定書院講席,旋即辭去。】 為勗新硎聽別離。 【 哲嗣四人皆從政外出。】 安得腰纏再騎鶴,稱觴一醉慰相思。 【 本擬再游邗上親奉壽觴,聞公將就養安豐,遂不果。」】 「七十年華古所難,神交何必索居歎。介眉酒值春筵巧,放眼籌添海屋仙。 【 公誕辰當正月。安豐地濱海。】 話舊尚能霏玉屑,延齡端不藉金丹。松蘿竹柏齊珍重,紀取新開八秩歡。 【 古人以七十一歲為開八秩,容齋隨筆言之甚詳。」】

 和卓閣老紀恩詩

余本擬年逾七十戒詩不作,今年七十有一,新正甫數日,即次韻湯敦甫閣老同年游龍杖詩。甫脫稿寄去,不旬日,又接卓海帆閣老同年索和真除揆席紀恩詩,復連宵於枕上成之。自笑甫說戒詩,旋即破戒,道力之不堅定可知。或笑余開年但和兩閣老詩,未免勢利,余亦無以自解也。明知此後不復編詩付梓,而又不忍聽其過若飄風,姑附錄之於此。記得嘉慶壬戌傳臚後,恭讀聖製詩注云:「庶異日卓有表見,人稱名榜。」今始知公姓於四十年前,早兆於天語之中,宜其為名榜中第一人也。

詩云:「有喜聯翩近聖顏,更欣新詔及春頒。九重早日資霖雨, 【 嘉慶壬戌傳臚日,聖製詩有「若渴求賢望作霖」句。】 百廿餘年重雪山。 【 蜀中自遂寧相公以雍正元年授武英殿大學士迨茲一百廿三年。】 表見真符天語讖,承平但望日思艱。雲龍追逐當時志,愧我衰齡獨閉關。」「仰鏡傾風九品銓, 【 公久掌銓衡,即以冢宰晉端揆。】 酬庸合被主恩偏。杜、房已久參丹地, 【 近年參知政事者,以公為最久。】 █、頲由來其木天。 【 謂哲嗣鶴溪編修。】 盛可彈冠憐我老,何須搦管怵人先。 【 元唱於百日後始得捧讀。】 寄聲三百霓裳侶,四十年前漫拍肩。」

 楹聯賸話

余撰楹聯叢話,初刻於桂林,一時頗為紙貴。近聞粵西、湘南兩省皆有翻刻本,後至揚州,書坊亦欲謀翻刻,阮雲臺師為慫恿,余允成之,於是又有揚州翻刻本。既歸閩,僑居浦城,彙檢後得者,又編成六卷付梓,題曰楹聯續話,而乞者愈多矣。尚有同人續錄見寄者,則細碎不能成編,而竟置之,又復可惜,因附入歸田瑣記之後,庶不負錄寄者之盛心云爾。

粵西余小霞州判應松所錄寄聯話最多,如姜南蓉塘紀聞一條云:「正德中,以江都趙鶴為山東按察司提督學校副使,鶴政尚嚴厲,所至考校生員,多所罷黜,眾議紛然,搢紳亦多厭之,竟以此罷官。鶴去,以貴溪江潮代之,潮亦風裁凜然,生員之傷弓者猶畏之。潮出巡至齊河縣,其分司壁間有題對句云:『趙鶴方剪羽翼,江潮又起風波。』潮見之,遂投劾歸,恐招怨也。」又聰訓齋語一條云:「圃翁嘗擬一聯,懸草堂中云:『富貴貧賤,總難稱意,知足即為稱意;山水花竹,無恒主人,得閒便是主人。』其語雖俚,卻有至理。」又王笠舫琅嬛集一條云:「李東陽壽商文毅輅七十對聯云:『自古年華稀七秩,本朝才望重三元。』」按出句用人生七十古來稀語,自是佳典。惟我朝乾隆年間,恭奉高宗純皇帝壽登七秩,自稱古稀,刻有「古稀天子之寶」,則此後普天臣子,斷不可再有古稀之稱。而近日操觚者流,尚有貿貿不知此事者,所宜正告之也。又程南樵樵餘詩話云:「汪瑟庵先生為安徽學政時,循例至金陵試院考錄遺才,撰楹帖云:『三年燈火,原期此日飛騰,倘存片念偏私,有如江水;五度秋風,曾記昔時辛苦,仍是一囊琴劍,重到鍾山。』道光初,有太平廣文某,以送考來金陵。故事,廣文送考者,例向學使求所屬遺才二名,是科為沈小湖學使,一概謝絕。某廣文戲改前聯云:『三年辛苦,只求兩個遺才,倘蒙片念垂恩,感深江水;百計哀號,不管八棚伺候,拚著一條老命,撞死鍾山。』後學使亦微聞之,不罪也。」又余小霞贈汪西芝巡檢楹聯云:「菜根滋味知君慣,潭水交情愛我深。」皆切其姓。又壬寅罷官,舟過藤縣,溫心山明府鵬翀初建訪蘇亭落成,代姚若虛撰聯云:「萬里赴瓊儋,夜起江心弄明月;一亭撫笠履,我從畫裏拜先生。」 【 心山以茝林中丞師所遺蘇公笠屐圖勒石。】 又自撰一聯云:「公是孤臣,明月扁舟留句去;我為過客,空江一曲向誰彈。」蓋檃括文忠公籐江五古詩意也。又代鶴松圃年重建陽朔縣書院講堂一聯云:「文筆聳層霄,愛此間對萬壑瀠洄,教化由來先黨序;書樓崇講席,願多士做千秋事業,顯揚不僅為科名。」文筆、書樓皆陽朔古蹟也。又代曾幼竹明府挽興靜山太守云:「廿年無此深交,最可感老尚依劉,久而彌篤;一病猶勤官事,更堪傷危將易簀,語不及私。」又代幕友黎白仙云:「治譜已千秋,是名宦傳人,最堪惜正盻遷鶯,遽悲化鶴;齊民同一哭,況平生知己,更難忘幾番說項,五載依劉。」又應松挽吳荷屋中丞云:「為名士,作詞臣,任封疆大吏,愛路近家園,小住桂林營綠野;工書畫,考金石,著燕、許文章,悵跡疏壇坫,遽聞兜率迓香山。」時中丞僑寓桂林,應松解組後,甫得聯文酒之盟,而中丞遽捐館舍,故次聯及之。又萬乙樓太守集杜句贈應松云:「古來材大難為用,老去悲秋強自寬。」又憶得湖南撫部某到任,初入本境,有某來迎,談次,問湖南有新聞乎,某猝不及對,久之乃曰:「無新聞,惟近時有一對甚工。有某縣令姓續名立人者,一人戲以其姓名演成一對云:『尊姓原來貂不足,大名倒轉豕而啼。』」此語頗膾炙人口,撫部笑而罷。及到任,竟摭以他事劾去。撫部不知何所見,實則令乃一好官也。此道光近年事。

福州學署中三百三十三士亭,為朱笥河先生所建,亭前有三百三十三石,皆當時諸生所獻,每石鐫一諸生名,今尚林立無恙。笥河先生報政將還朝,適介弟石君師來代,先生撰亭聯云:「偶為選地看山計,若慰連床話雨情。」運化無痕,自非老手不辨。

徐樹人觀察有泰山孔子崖集句石刻云:「仰之彌高,鑽之彌堅,可以語上也;出乎其類,拔乎其萃,宜若登天然。」又高唐州武廟為山西鄉祠,觀察撰聯云:「鄉人到處皆祠祝,先帝當年此宦游。」昭烈帝曾令高唐,故云。又集唐開元泰山銘字為楹帖云:「載錫之光,百祿是荷;則篤其慶,萬福攸同。」又一聯云:「積德承先,子臣弟友;虛心稽古,禮樂文章。」又濟南府江南會館云:「表海溯雄風,今樂何如古樂;明湖聯舊雨,濟南勝似江南。」

林岵瞻比部在京為其祖母稱觴,余大兒逢辰贈聯云:「致歡久協曹全諺,介福長酬令伯情。」皆切祖母,說重親。致歡,用曹全碑語,非素講漢隸者不知也。介福,亦用易經「受茲介福,於其王母」語。

有杭人趙京者,因病入陰司,舉頭見柱上一聯云:「人鬼只一關,關節一絲不漏;陰陽無二理,理數二字難逃。」後署會稽陶望齡題。

廣東省城有武林會館,在歸德門外宴公街,杭州商賈於此醵金籌建,既落成,其鄉人梁應來紹壬為撰楹帖云:「一闋荔支香,聽玉笛吹來,偏傳南海;雙聲楊柳曲,問金尊把處,憶否西湖。」真雅音也。

王叔蘭避暑鈔中載侯官連梅耦明經攀桂所作楹聯多可採,如云:「暗室中須問心得過,平地處亦失足堪虞。」「幼不學,壯無能,傷今老大;過愈多,功又少,請自乘除。」「始念佳而轉念不佳,見義無勇;一事錯而凡事皆錯,擇術未精。」「四十二年碌碌無奇,安得出人頭地;三百六日孳孳為利,何堪昧我性天。」「顯揚之謂何,筋力漸衰,歎利名無就;教誨不可已,心思既竭,望子弟能賢。」按「利名無就」四字近俗,有友人代改之曰「行藏無據」,似較勝也。

朱竹垞先生嘗為施粥廠作聯云:「同是肚皮,飽者不知饑者苦;一般面目,得時休笑失時人。」此較隨園詩話所載題養濟院一聯,稍有含蓄。

貴州省某驛館中有一聯云:「滿眼盡窮黎,奚忍多用一夫,誤他舉家生活;兩頭皆險路,何不緩行幾步,積君無限陰功。」仁人之言,亦積無限陰功,便是當頭棒喝矣。

袁簡齋先生嘗言,神廟聯以用成語為宜,然親切渾成而有味者,不可多得。聞張睢陽廟一聯云:「鬚髯輒張,凜凜有生氣;顏色不亂,陽陽如平常。」此本傳與韓文本為睢陽寫照,難得天然作對耳。又金陵三聖廟祀劉、關、張,其聯云:「若傅粉,若塗朱,若潑墨,誰言心之不同如其面;為君臣,為兄弟,為朋友,斯誠聖不可知之謂神。」此聯膾炙人口,然三聖字已覺未安,而「傅粉」、「塗朱」、「潑墨」等語,皆不見古籍,「兄弟」二字,尚本史傳,而「朋友」二字,又是虛談矣。

京師浴堂門首聯云:「入門兵部體,出戶翰林身。」蓋上句借音為冰布體,下句借音為汗淋身也。嘉慶乙丑,聶蓉峰銑敏以庶常改兵部主事,至己巳萬壽,聶復以撰進頌冊賞編修,有友人戲舉浴堂聯句贈之,皆以為巧合。

張詩舲方伯知余方續集聯話,自桂林手書一紙寄來云:「文遠皋先生以翰林歷掌文衡,官步軍統領,卒於駐藏大臣之任,喪歸京師,曾撰聯奉輓云:『內相經文兼緯武,西方成佛即升天。』祥符大工未合龍以前,正月初三夜,走埽下南同知王漢沉焉。越七日,求屍不得,以衣冠歛,亦撰聯弔之云:『七日招魂,屈子衣冠輕似蛻;九重賜卹,王尊名節重於山。』又題風洞山云:『灕江水綠招涼去,常侍詩清賞雨來。』又題五詠堂云:『雄藩勝覽曾開囿,太守風流尚讀書。』」

古人云:「一死一生,乃見交情。」余有所撰知好輓聯,必出手製,然但抒哀悃,且冀以存其人,不暇計工拙也。在揚州輓淮揚觀察李石舟國瑞云:「吳會領班聯,實政真無慚益友;淮揚瘁心血,虛銜何以慰衰親。」余在蘇藩,曾調石舟為首郡,甚資臂助。既擢淮揚道,以河壖出力,加運使銜。歿時,其慈親尚在堂也。又輓江寧方伯成蘭生世瑄云:「望斷黔陽,可憐萬里雲颿,依然將母;魂消白下,共惜半年風鶴,了卻孤臣。」客冬英夷之擾,余防堵上海,督部遠駐鎮海,時金陵惟蘭生一人支拄,風鶴之警,無日無之,往來書問,間日必至,皆商略夷務軍情,意見頗合。自余引疾後,蘭生勢益孤,遂以憂死。聞靈船由長江回貴州,尚煩太夫人扶櫬也。在蘇州日,輓吳縣令賀吉人崇禧云:「百里舊神君,剡牘未酬舉主願;卅年前進士,蓋棺猶是宰官身。」吉人為余十餘年前所薦卓異,至今未進一階。近余重蒞吳門,復以同知奏薦,奉部覆准之日,吉人已不及見矣。又寄輓歸安沈香城別駕廉云:「淮浦最傾襟,脫穎為君欣得地;吳門方掃榻,遺函報我已生天。」余延香城於袁江署齋三年,甚相得,香城得官後,改執弟子禮甚恭。近以奪官歸里,余急折簡迎之,甫得報書,旋聞化去,尚未及中壽也。在浦城輓周芑源廣文云:「一鄉善人,勗哉一弟分憂,一孤在抱;兩行老淚,痛此兩年盛會,兩世交期。」余到浦後,逭暑消寒之會頗盛,芑源輒在坐,嘗稱之為一鄉善人,同人無異辭也。又寄輓杭州許太淑人云:「桂嶺、蕪城,隨地齊歌眾母母;萱心蓮性,生天早現法身身。」太淑人之子兩淮分司小琴惇詩、粵西太守芍友惇書,皆余門下士,居官並有循聲云。

余解組後,戲作一篆印云:「難進易退。」學者阮雲臺師見而喜之,為推其意,輯古語作楹帖相贈云:「難進易退,易事難悅;先勞後祿,後樂先憂。」余甚愧其言。謝菽石同年贈聯云:「乾隆末,舉秀孝,嘉慶初,歷翰部,道光間,掌封圻,回首功名成百順;經史部,有旁證,藝文家,喜博稽,政事門,備掌故,等身著述自千秋。」今年為七十誕辰,福州王叔蘭以聯寄祝云:「二十舉鄉,三十登第,四十還朝,五十出守,六十開府,七十歸田,須知此後逍遙,一代福人多暇日;簡如格言,詳如隨筆,博如旁證,精如選學,巧如聯話,富如詩集,略數平生著述,千秋大業擅名山。」亦皆就余篆印語而衍之者也。